笑容不再拘謹,而是換回了往日的幹淨爽快。
蕭路瞧他這般,側頭與秦淮對視一眼。
對面微笑着點了點頭,千般言語盡數沒入了不言中。
隻有小松仍那般天真地,在院中跑來跑去。
如一隻放飛了希冀的小鴿子。
“父親,師父。”秦川依次行了禮。
“今日晚間需要出去一趟,昨日之事還有幾處不明,想找師父請教。”
“好,你們談吧。”秦淮說着,揮手叫小松。
“你跟秦叔叔一起去前院玩兒,好不好?”
小松看看蕭路,又看看秦川,乖乖随着秦淮去了。
等那一大一小,消失在月亮門,師徒兩人也進了屋。
待其坐定,秦川放開口。
“師父昨日說,軍法嚴明乃治軍之道,更是對百姓們的保障,這些我都明白。”
“自父親一輩治軍起,便有不殺降兵、不辱俘虜、不掠錢财、不踏良田、不毀房屋、不□□孺的軍法規定。”
“凡違此六條之一者,皆當衆斬首,格殺勿論。”
秦川一口氣說完,顯然還有疑惑未解。
“但若隻是如此,僅能保證中州軍士不傷民衆。卻無法讓當地百姓接納中州朝廷,認同中州管轄與治理。”
他頓了頓,斟酌着用詞。
“如此一來,依然是雙方對峙,僵持不下之局面。”
“可中州士兵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怎可為此遭受牽連,乃至命喪異鄉?”
蕭路認真聽着,不時點頭稱贊其思慮細微。
等對方全部說完,才問:“你既已想到問題,可有尋解決之法?”
秦川說:“自然想了,可總覺得治标不治本,恐收效甚微。”
“先說來聽聽。”蕭路看着秦川,給了他個鼓勵笑容。
“第一個措施,就是釋放那些囚禁關押的俘虜——好生送他們回到故土,用這份仁心義行,換對面幾句公道話。”秦川道。
“接着派善于遊說之人,勸說百姓放棄對立,給予他們生存希望。”
“或下發明文,保障其生産生活。”
秦川越說越低,漸漸沒了信心。
一聲輕笑如斷線珠子掉到地面,打破了低沉氣氛。
“果然是……收效不大的法子……”
“但以你的年紀閱曆,能想到這些,已是盡了全力。有這份心在,将來不愁沒有良策良方。”
蕭路言辭很中肯,絲毫沒有糊弄安慰之意。
“善待戰俘,放歸故土,這一項自然沒什麼問題。軍人多俠氣,會被如此真摯誠意打動。”
蕭路分析起來。
“可派官員遊說,就不如厚待當地文人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再輔之以家國大義。”
“當中自然有人明白,你的良苦用心。屆時由這些人出面穩定局勢,要比從中州調任官員好得多。”
“隻是……”說到這兒,蕭路停下來。
空氣像忽然浸入了墨汁裡,有着化不開的黑和暗。
“隻是總有些忠義之輩,不會屈從于威逼利誘,更有自己的堅持和追求。”秦川接下去。
似一柄利劍,執意要攪動這團膠着。
“是!所以我想知道,你會拿這些人,怎麼辦?”
蕭路語氣變了。
有種初來秦府時的陌生,甚至裹着寒氣與敵意。
秦川知道,師父想起了蕭氏一族。
他抿抿嘴唇,雙手緊緊握成拳頭。
“我會放他們回歸山野,隻要不與中州為難,我願以性命保障他們平安。”
“如果有人,定要與中州為難呢?你當如何?”蕭路态度和緩了一些。
他看得出這孩子為難。
可仍舊壓抑不住,内心翻湧的血腥氣。
“那我願以命抵命,賠他們國破之殇,将士之亡!”
秦川沒有絲毫猶豫 。
“我願領一切報應責罰,隻要能換戰火平息、殺伐止歇!”
蕭路眼神,劇烈震動着。
那些被後裕王朝清算誅殺的蕭氏先人,此時此刻正和他一起,看着眼前這個少年。
如此膽氣、如此擔當,足以讓每一個死去的、活着的英雄,為之動容。
終于,一束強光沖破經年血污。
照耀進,纏繞着亡魂枯骨的墳頭。
從這一刻起,蕭路的夢魇,徹底結束了!
他相信,中州有秦淮和秦川這樣的将領,天下就不會再有後裕蕭氏慘劇。
他看到蕭家先祖們,笑容和藹、目光平靜。
向自己揮着手,漸漸走遠了……
“有了上述兩策,加上朝廷一整套扶持動作,安撫人心想來不會太難。”
蕭路繼續着剛才話題,語氣如無風水面。
“隻是還有一點,需要中州朝廷知道。”他點點桌面。
“對于老百姓來說,沒有什麼比繁衍生息更重要。南北通婚、血脈相融,才是真正實現天下大和的唯一途徑。”
秦川聽着蕭路的指點,隻覺師父整個人都與剛才不同了。
不,不僅僅是剛才!
而是與曾經那個人,完全不一樣了!
“至于你——”蕭路看少年有些走神,忍不住提高聲音提醒。
秦川自覺失态,趕忙調整好身姿,等着下面的話。
“不要動不動就豁出命去!”
“你的命,不僅僅幹系着自己——還有你的親人、朋友、師徒和戰友!不能這麼輕易,說不要就不要了!”
蕭路先是埋怨兩句,以一種自家長輩的口吻。
繼而轉回正題:“南北分裂百多年,迥異的又豈止是習俗?”
“你若能學得一口流利江下語——必會為治理南夏、平定騷亂,帶來意想不到的助力。”
“征服者真心實意示好,能讓失敗一方感受到尊重和誠意,也就不好太與你為難了。”
秦川聽着對方種種提議,心下越來越明朗透徹。
直到最後,不禁咧嘴笑出聲來。
等蕭路說完,忙起身行了大禮道:“多謝師父,指點迷津!”
“不……這一次,是為師應該謝你……”
蕭路攙起少年,看向他眼睛。
裡面有河流山川,更有旭日朝霞。
秦川倒不覺意外,隻把頭一歪。
調皮道:“那這一次,我與師父就彼此彼此啦!”
說完,一陣風似的跑遠了。
“現在,可以好好等着與韓凜見面喽!”
他心裡想着,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見了面,得讓他給我找個,能說地道江下話的人。”
忙中不知時日過,閑暇才覺片刻難。
從别苑回到自己房裡後,秦川本想稍微睡一會兒。
可在床上翻來覆去,竟是一點兒睡意也無。
他大睜着眼睛,盯着上方幔帳。
雙手枕在頭後,早已有了酸麻感覺。
少年并沒有更換姿勢。
反正換來換去都是一個樣兒,一顆心在胸腔裡颠來倒去。
全是難耐的時光和難捱的想象。
當額上汗水滑落耳際,秦川終于想出了辦法——
“對啊,我這兒有鑰匙啊!”
一個鯉魚打挺,登時從床上翻起。
忙不疊整理一番,少年快步出門而去。
當再一次踏進那條胡同時,才剛過了午飯點兒。
陽光漫不經心灑在路上,有一種懶洋洋得熱。
後背已被汗水沾濕,貼着皮膚賴皮似的一動不動。
秦川可顧不得這些,隻看着一扇扇門從眼前略過。
“真好!都沒變!”
他開心地說着,每個字都像小石子,咕噜咕噜滾動着。
當摸出鑰匙,第一次用它打開家門,撲面而來的清涼感,令其惬意舒适。
秦川當然知道,這不過是情緒作用。
這間小院,并不是什麼避暑所在,也沒有神奇屏障。
隻是當踏進家門那一刻,心就靜了下來。
他走進去,看着院子中央的石桌和石凳。
以及壘好的竈台和緊閉的門扉。
心中不禁湧起股,名為“思念”的惆怅。
感覺自己就像個遠行遊子,終于回到了家。
秦川幾乎,是沖到門邊的!
随着一聲大力推撞,記憶排山倒海般紛至沓來。
在看清屋内的一瞬間,他似乎聽到了韓凜的笑聲。
那笑聲裡,還夾雜着說話的聲音。
繞過正堂,秦川轉進卧房。
各處窗明幾淨、一塵不染。
該是有人,經常打掃的緣故。
就連床榻上,都能聞到熏香馥郁。
被褥松軟整潔,枕頭依然并排在一起。
一隻山茶,一隻楓葉。
回到家,秦川頓覺困意襲來。
倒在那隻楓葉枕頭上,不一會兒便睡着了。
夢中,斑駁樹影,碎了一地;
夢外,少年鼾聲,驚擾了一室安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