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此言語,話題自然而然引到了中州、引到了秦家。
“常言道,虎父無犬子!賢弟妙算神機、運籌帷幄,令郎自是骁勇善戰、文武兼資,着實教人羨慕!”
這番誇贊若是落在别張嘴裡,秦淮定要懷疑背後用意。
但放在孟廣身上,其心誠意真,笑出的皺紋裡亦撚着熱忱。
“府上那位蕭先生更不必說,縱橫捭阖之能,經天緯地之才……結盟雲溪、勸降松甯,隻其一人方能抵千軍萬馬……”
推敲出中州合盟雲溪,秦淮并不吃驚。
說起松甯舉城歸降,他臉上也沒什麼表情。
真正刺痛這位大将軍的,是對方好似哀歎的語氣。
“孟兄,這……”秦淮張了張嘴,這才發現自己沒想好要說什麼。
幸而孟廣及時攔住了他。
擺擺手道:“哎,不管中州人還是南夏人,能力強就是能力強!賢弟無需過謙,更無需過多遮掩!”
秦淮定定看向對面,思忖片刻隻得認下:“孟兄說得有理!做弟弟的過于迂腐了!”
“呵呵呵,你這人啊什麼都好……”孟廣将嗓門略略提高了些。
仰頭飲下熱茶的動作,一如回顧昔年歲月。
後面話沒有說完,他相信秦淮聽得明白。
果然随着一聲清脆,對方喝幹茶湯将杯擲在桌上。
拉開架勢抹抹嘴,胳膊一支道:“嗯,舒服!痛快!”
“哈哈哈哈哈哈,真好賢弟也!”孟廣拍案大笑,跌宕起伏處,比台上戲腔更有過之。
“這些年裡啊,我總想起咱們一塊兒喝酒吃肉的時候。”新茶添了上來,孟廣稍作停頓,接着往下說。
“如今請你嘗嘗我府裡手藝!不是做哥哥的說句狂話,隻怕尋遍南北也找不得這般好味,哈哈哈!”
秦淮這才意識到,棚裡忙來忙去、燒飯遞茶俱是孟府庖廚家丁。
怪道行為舉止彬彬有禮,無一處照顧不周。
可他也清楚,孟廣不是那等驕橫之人,此番所為全是為着這場重聚。
斜陽殘照黯群川,晚風潇然蕩郊原。
跟着聲氣壯如牛地吆喝,那口足有一尺二分的大鍋,被幾人合力擡上桌來。
頃刻間便堆得滿滿當當,香味兒直往鼻竅中鑽。
秦淮打直雙目往鍋内瞧。
隻見赤醬油亮、肉排酥爛,尖兒上不斷冒着熱氣。
山楂切成兩半炖在裡頭,早成軟泥一樣,靠着皮跟核方能稍稍辨别一二。
“紅焖羝肉,可是我看家絕活啊!”孟廣湊近鍋沿兒使勁兒嗅着。
“可惜府裡親眷吃不慣這口兒,有這喜好的我又不願跟他們喝酒!多虧今日賢弟賞光,讓我好生解解饞蟲,嘿嘿嘿!”
笑聲未及落地,大壇大碗便擺上了案。
秦淮留心聞過一下,是名酒杜康。
其實以孟廣之臂力,單手拎壇本是小菜一碟。
可他仍舊站起身來,雙手捧過酒壇,規規矩矩滿上兩碗。
秦淮亦不曾耽擱,與對方同時立起,神情肅穆、畢恭畢敬。
壇身一擱驚起木桌震動,碗裡瓊漿溢出些許,旋即留下兩圈兒酒印兒。
孟秦二人端起海碗,相視颔首、異口同聲:“敬天下死難将士!丹心碧血、萬古流芳!”
接着将酒澆在地上,動作緩慢而鄭重。
第二輪是秦淮倒的。
他學着孟廣樣子,雙手奉壇,先給對面兄長滿上,再把自己那碗斟好。
放壇擎杯一氣呵成,中途并未有半分遲疑。
秦淮端着滿滿一碗酒,心裡卻比手上沉了千斤不止。
他很想說些什麼來開懷,思來想去隻化作句:“愚弟先幹為敬!”
言罷昂頭豪飲,轉瞬之間喝個罄盡。
“好,好酒量!”孟廣擊節而贊,一齊仰首喝幹。
玉液順着胡須滴淌下去,沾上胸甲放出爍爍寒光。
不用誰來相讓,兩人默契歸坐。
一手執箸一手扶碟,狼吞虎咽、大快朵頤。
其間碗盞翻飛自不必提,便是擲下的骨頭都能堆成一座小山。
日光消弭下最後一絲顔色,紫骓啼與赤勒烏撒夠了野,結伴歸來吃起早先備好的草料。
有些酒肉墊肚,孟廣氣色明顯好了不少。
他舉着肉排指指二馬方向,目光卻始終盯在秦淮臉上。
“昔日賢弟為盡地主之誼,不便在人前顯能顯貴……”
“然明日沙場真刀真槍,賢弟也要亮出些真本事,方不負你我知己一場……”
好一個霁月光風孟将軍!
話兒挑得直白,理兒亮得坦率。
秦淮知其看穿了自己當年是在做戲,隻不慌不忙敬上杯酒說:“愚弟有錯在先,當自罰三杯!”
說着就要往下灌,好在孟廣手快一把摁住。
然而此間動作也使秦淮覺察到,其左肩舊傷惡化嚴重,平日裡不過硬挺罷了。
收回胳膊,孟廣搖搖頭道:“我這不是怪你……畢竟那時,你我沒得選擇……”
秦淮愣住了。
他不清楚這些年裡,對方都經曆過什麼。
但能讓要強了大半輩兒的人說出這種話,絕非不痛不癢兩三次挫折所能做到。
孟廣再悶下一口酒,晃蕩在嘴裡比藥汁子還苦。
“我這人呐,脾氣粗、性子急……逞了快一輩子強才明白……心高拗不過天,氣傲争不過命……”
手有些打顫,狂藥傾瀉下來,從碗裡轉過一圈撒到桌上。
笑聲愈發蒼涼悲壯,醉花蒙在眼上,猶似點點淚光。
或許酒入愁腸,總能醉得比平時快吧?
不一會兒功夫,對面之人是腦袋也歪了、嘴巴也瓢了。
神思卻比任何時候,都冷靜、清醒。
“唉,看明白了……可看明白又有什麼用呢……”孟廣揚着頭,隻顧往嘴裡灌酒。
“要我說,還是看不明白得好……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好過白受那窩囊氣……”
三言兩語間,秦淮便将孟廣近來遭遇,猜出個七七八八。
兩人俱是出身軍營,很多事不必多言亦可感同身受,根本無需動用謀略算計。
能讓這般好漢甘願低頭認命,無非是“不由己”三個字。
最難得是看透了人心之後,依舊選擇對自己坦誠。
這跟當年不一樣。
那時節直率,更像是孟廣的一種本能。
面兒上張牙舞爪,内裡隻怕比孩子還天真。
今日再見,他本可以佯作僞行,卻仍顧着舊情以誠相待,沒有分毫欺瞞。
這是怎樣一種信任啊?秦淮心裡,翻起斟怒海狂濤。
他喝幹半碗殘酒,把目光投向遠處峰巒疊嶂。
“看明白,看不明白……百年後又有什麼分别呢……”
秦淮聲量不算高,卻撞得孟廣兩耳發疼。
“青山如故、夕陽幾度,塵間種種是非成敗轉頭即空……于天地不過瞬息的熱鬧……”
他伸直雙腿,把半邊兒身子靠在桌上。
“便是三皇五帝又怎麼樣……哪一個逃得了興衰更替、榮枯輪轉……一樣,都一樣……”
秦淮沉默下來,任由冷風在面前呼嘯而過。
是的,他早就想明白了。
今日之南夏,無非他朝之中州。
自古以來,便沒有一家一姓、千秋萬代這樣的事。
要想社稷久安、江山永甯,靠得從來不是帝王将相,而是人——是一個又一個的普通人。
不分尊卑、無論貴賤,沒什麼官爺王公,更沒什麼地主老财。
有的隻是不再以姓氏血脈延續的國家,跟裡頭那些能夠為自己做主的百姓。
酒還是喝空了,連帶那鍋紅焖羝肉一起,幹幹淨淨、空空蕩蕩。
孟廣醉得很厲害,幸而紫骓啼善解其意,馱着他走得又慢又穩。
秦淮矗立郊原之上,目送知己緩緩消失于夜色。
一聲呼哨喚過赤勒烏,繼而翻身上馬。
他并沒有醉。
說得再準确些,便是再來三鬥,仍不足以使秦淮打晃。
這般海量的确得天獨厚,但也令其終身抱憾。
永訣當前,自己竟連一醉相送都做不到,當真石友愧對、蘭交負疚。
擡頭望了眼月亮,秦淮歎息着撥轉馬首。
赤勒烏接收到指令,倏閃之間四蹄騰空,朝着來時路飛奔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