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宮城大殿雲和殿内,天子與皇後端坐于高處。殿内設有數重檻門、構造深闊。縱使殿外晝日晴朗、雲白空青,也隻有一縷細絲般的日光照進了幽深的殿門中來。除去殿門附近有日光照射的地方外,大殿裡其餘的地方皆一片漆黑。為此細心的内侍默不作聲的點燃了禦前的油燈。隻可惜,縱使整架油燈都燃起來了,殿裡還是不見大亮。
内侍突然注意到,他忘把側窗的簾子拉起來了。但兩邊的側窗旁站着幾名持戟的兵将,眼神淩厲地盯着他,叫他全然不可朝窗邊動彈。
殿中有位将軍頗為神氣。他站在一衆兵将之首的位置上,生來肩寬體壯,眼神明亮如猛虎。這人身着一副繁複的銀虎重甲,肩披一件華麗的淺紫鬥篷,頭戴一頂銀盔,腰别一把寶劍,瞧上去有為名将者之風采。他在密密麻麻的兵将群前,與帝後高座之下,空出的位置間來回踱步——他在踱步的間隙,時不時瞥一眼身後的兵将們,又時不時瞥一眼坐在高處的天子與皇後。
凝結的氣氛在殿内延續了許久。直到許久以後,天子終于按耐不住了。天子開口道:“越英鋒将軍,你此次前來,興師動衆如此之多。朕問你,你究竟所為何事?”
“不為别的事,”将軍堅定不移地回答。他說話的時候擲地有聲,幾乎全殿的人都能聽見他的聲音。他在朝堂之上,向天子深深作揖,從而繼續說道,“陛下應當知道,我端國自顯宗初以來,天子扶立之權,盡歸一家。但倘若一家壟斷扶立之權,則久而久之,天下豈不是随了他家姓?據微臣所知,皇長子殿下自幼身體羸弱,服藥數年而未見好轉。不如以習武而鍛煉之,使得……”
未等越英鋒說完,天子便擡手示意,叫他别再講話了。随後的天子緩慢點頭,眼神一笃定,言道:“雖然朕早就聽說外頭亂子鬧得緊,但流言終是流言。朕不知這流言是因何而起。越将軍,你雖帶着屬下兵将鬧到了宮裡,可經宮裡查實,你從未在雲京城裡鬧出什麼傷亡官司。你找白千隴讨債便是讨債,并沒有傷及無辜,對罷。”
“是的,陛下。”越英鋒回答。
“但是,你此次來京,朕和皇後自然明白你想要做什麼。”天子把手放回至了膝蓋上。他把頭微微偏斜着,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異常嚴肅,“倘若朕當真把扶立權交予你家,你家擁兵自重,日久天長,我舉國上下豈不是呈了一派極端尚武之風?”
——天子幾乎是将這句話吼着說出來的。這時候,天子整個人便像是一條咆哮着的黃龍。
“所以,越英鋒将軍,你想要的扶立之權,朕這裡連絲毫也沒有!倘若你還有些自知之明的話,那便請回罷。”天子繃着臉,揚起袖,一字一頓地說道,“來人,送越将軍出宮!”
被下了逐客令的越英鋒愣在了原地。他瞪大眼睛怔在殿中,手握劍柄一言不發。他自打進京以來,的确沒做什麼太過分的事。可他又總覺着有些不甘。
他不甘心自己的“求扶立權之路”就這樣被自然而然地終結了——這時候的他突然開始厭惡自己是個擁兵自重之人。倘若他不是擁兵自重之人,倘若他生在别家、不用習武,興許就真能扶立天子了。
既然越英鋒不出大殿,其他的兵将也自然不出大殿。浩浩蕩蕩的人馬就這樣在殿裡頭杆子似的杵了許久。即使天子叫人下了一遍又一遍的逐客令,僵住了的越英鋒依舊沒有挪動半步。
正當這時,一個瘦瘦高高的身影跨入了雲和殿中。那人是個年輕的男子,長發半束戴冠插簪,身着一件深青色暗龍紋的族服,腳踏一雙文職的黑官靴,手中拿着一版象牙笏。他的五官長得英氣,眉毛又濃、眼睛又大、眼神又清亮,而且臉龐也瘦。來者一進殿,便遵照禮儀,朝天子、皇後深深作揖拜過。
來者正是白成煥。成煥面色清明、眼帶笑意,手持笏版朝帝後再作一揖。他躬身道:“陛下、皇後娘娘。臣已輔佐皇長子殿下為我端國儲君,日後也定将協力輔助新朝,望陛下、娘娘放心。有臣和白氏在,天子輔立之事定無後患。”
待成煥言罷,英鋒的臉色立即驟變——他的嘴角迅速呈現出下垂之勢,臉色也變得青綠青綠,很不好看。不過他并沒有快速從劍鞘中拔出劍來,畢竟天子堂下不宜動武。倘若他真的拔劍動起武來,就極有可能被人抓去把柄了。但英鋒的心中終究是難平不忿的。他雖沒把劍真的拔出鞘來,卻也一股勁似的沖向了白成煥,對他怒吼道:“白成煥!你少在這裡給我裝什麼菩薩聖人,你私下裡到底是個什麼鬼心腸,你自己比誰都清楚!你要有種就别給我端着,拿點真刀真槍的實話來沖我講啊!”
越英鋒此刻正處在氣頭上。他急紅了眼睛,一把抓住白成煥的衣領,将成煥的身軀左右來回搖晃。
白成煥見狀,一腿将越英鋒踢倒在地。他抖直了身子,又握緊了笏版,獵鷹撲食般的眼神直勾勾地擒着越英鋒,仿佛英鋒當真便是他的獵物。他狠狠道:“大膽越英鋒,竟敢無事生非,發兵京城、霍亂國政!天子扶立之事,自百年前以來,便盡屬我白氏管。我白氏自輔佐天子以來,忠心不二。而你又有何膽能,敢跳到帝師頭上來?像你這般狂跳的家夥,又怎配被評價為忠心不二的良将?”
“若你再不回西邊的話,你怕是連你那塊練兵的地都被人給搗沒了。幸虧我同祝氏新王情誼深厚,他肯幫我這個圍搗雲虎城的忙。我給你個機會罷……你若樂意回到西邊好好做軍人,那便帶兵離開京城、莫要再猶豫!”
“你聽到沒有,到底聽到沒有!”白成煥的眼中含着殺機,又瞬間布滿了鮮紅的血絲。他眉頭緊皺,粗黑的眉毛此刻正扭曲着。不巧的是,長發于天子前遮住了他的臉,使得他厲鬼一般的模樣隻能被越英鋒一人看到。
越英鋒此刻正栽倒在地上。他眼睜睜的瞧着方才如同谪仙人一般降世的白成煥,在他面前一步步變作厲鬼模樣——縱使是身經百戰、姿态威猛的大将軍,在見到真正的鬼的時候,也吓得不敢再站起來了。英鋒隻得拔出劍來,叫成煥不要靠近他。
坐在龍椅高座上的天子見情勢不妙,便提醒道:“白卿,莫要再唬人了。老将軍身經百戰,從未被人吓成這樣。朕知曉你足夠忠心,也信任你白氏。不過你能不能放過老将軍呐?”
天子冷靜清澈的聲音傳入了白成煥的耳朵。成煥聞言,臉上表情一變,眼中兇光轉為悅色。他朝英鋒深深作揖賠了不是,緊接着轉身面向帝後,又恢複了谪仙人一般的清正姿态。成煥捋袖道:“陛下,臣已然放過了。”緊接着他又趕忙持起笏版,“不過,臣請兵圍困,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