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人來,謝尋微目色一亮,帶着幾分欣喜和與之身份相符的傲然。微微仰起的下颌延展出流暢的線條弧度,想來是造物者偏愛,刻意精雕細琢了幾分。她揮揮手中的小木劍,遠遠沖人歪頭巧笑道:
“聽眠姐姐,快看我的新學的劍招。”
聽眠笑着招招手以示應允。
稚子性純,但難免心性遊浮,出劍時偏愛求快,一柄木劍也要揮出遮天蔽日的氣勢來,而若要說比鐘鳴佛響更接近禅道的,大抵是此際耳畔如敲冰、如戛玉、如銀瓶乍破般的折竹之聲了。
風搖翠動,飒飒作響,斑駁的道道虛影拓在謝尋微的一襲青衫上,她在斜光疏林間揮劍,一頭烏發并同兩行冠纓緞帶飄然于風中。她身形單薄卻并非柔弱消瘦,隐約可見其眉目清隽,神情溫煦,雖年齒尚幼但已足堪隐見幾分驚豔的姿色來。
這樣的人如何配不上這樣的一道聖旨呢?
是了,現下是太初二十三年五月初三,距離夏至之日還有七天,而聖天子今早下旨,令滿城香荷七日内盡數綻放,為賀壽陽郡主,壽。
何等的天家殊榮。
而人在此處,羨豔最為無用,“不聽、不看、不想”是在這青宮為奴為婢一貫奉行的準則。
女史聽眠将聖旨放在兩膝上,自一旁壘疊的劍譜中随機抽出一本,小心沿頁腳翻開。封皮無字,應是一本陳年已久的古書,砑黃的書頁已然在年歲的摧殘下變得薄而脆,像晚秋的片片枯葉,泛着一股微微澀苦的草木香。
此書注釋甚少,而圖式頗多,雖不專精,但涉略甚廣,粗略翻看下,包含混元劍法、水雲劍法、清風劍法等,兼有九宮三十六式及紫霄形化二十八式法門,許是經過編改,她越看越覺得這不像是一本尋常劍譜,倒像是刀法、劍法、槍法、棍法乃至拳法糅雜而成的合集。聽眠依照圖式,并攏二指權做劍形,左右比劃了兩下,隻覺甚是荒唐可笑,似劍非劍、似刀非刀,大不如劍法迅疾,亦遠不及刀法淩厲,渾然是一本唬人的雜書。
她看了一會兒,放下書譜,揚聲道:“郡主,可練好了?來歇歇罷。”
不遠處,黛影凝滞了一下,謝尋微挽了個漂亮的劍花,才停下手中的劍招。聽人喊她,她扭過頭來,辰時的光比卯時的要亮上幾分,穿過翠葉打在她竹挺的脊背上,映得周身好似鍍金嵌銀般,有些虛化。
她将小木劍收回劍鞘,蹦蹦跳跳跑到聽眠身前,笑吟吟道:“聽眠姐姐,我新學的劍招好不好看?”
“自然好看。”聽眠替謝尋微拂去發間的竹葉,又為其理理袖袍,哄道:“我們家小殿下來日可是要做天下第一的。”
稚子終歸是稚子,再怎麼天資卓越,也左不過十字出頭的年紀,還是會因一句旁人贊歎而欣喜若狂。
“真的嗎?”謝尋微眨眨眼,拉住聽眠的袖角絮絮地講:“方才我練的是混元劍法中的第二章第十九式--疊翠浮青。這一招輕快敏捷、劍如飛風,講究一個以柔克剛、以靜制動。”言罷她又以手為刃在半空中虛砍幾下以作演示。
“疊翠浮青”分明是嵩山劍法,何時成了混元劍招?
聽眠笑笑,一邊遞過聖旨和匣子,一邊應和着:“好看就是好看,這如何能有假?況且我何曾騙過殿下?”
“等改日我學會了,一并教給聽風、聽雨姐姐你們。”謝尋微心滿意足地拍拍手,自聽眠手中接過兩樣東西。
聖旨被緩緩打開,面對這樣荒謬絕倫的一道旨意,她卻一點也不驚訝,反而歪頭問道:“陳翁來時可曾有說皇爺爺的病怎麼樣了?”
她通讀一遍,放下聖旨,又去開那匣盒,眉川一擰,口中喃喃道:“算起來,皇爺爺染病已有月餘了。每每我染風寒,最多也不過半月,皇爺爺怎麼還沒痊愈...莫不是因為我沒帶冰酥酪去看他,他才故意遲遲不好的?”
聽眠垂下眼,溫和答道:“陛下乃真龍天子,萬歲之身,自有神佛保佑,必會身康體健、逢兇化吉,陛下托中貴人陳侍轉告郡主,不必為此挂心。”
謝尋微這才舒了眉,頰邊漾開兩圈梨渦來,道:“後日便是端午,依照慣例,明日阿娘要去相國寺敬香祈福,以保我大綏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我已同她說了,她也已準許我跟從,屆時我去幫皇爺爺給專司疾病的佛祖上一炷香。”
她一雙眼睛清明透亮,帶着不谙世事的純暇,思量稍許,她又悄聲問道:“聽眠姐姐,專司解除人間病痛的佛祖是哪一位?”
聽眠笑道:“是藥師殿中供奉的大醫王佛。”
謝尋微點點頭滿意道:“那明日我便尋他,拜托他給皇爺爺消除病痛。”
聽眠笑笑不語。
謝尋微擺弄着手中的匣盒,匣盒裝了旋鈕鎖扣,上翻打開,縱是早有預料匣中絕非尋常俗物,謝尋微和聽眠還是為之驚豔了一瞬。
裡面大紅绫綢呈着的是一方玉劍首,玉質色澤光潤而通透,雕作蓮荷狀,劍柄修長,巧妙地設計成中空狀,插以銅芯連接劍格處,方便劍鋒的嵌入,日光之下隐隐約約可見其間透着螢螢的碎光。
謝尋微按捺住砰砰直跳的一顆心,一向粗枝大葉的她這次竟破天荒地掏出一方錦帕來拿,眼角眉梢都帶着點喜悅之色:“這是獨山玉,我在《錄異記》中讀到過‘歲星之精,墜于荊山,化而為玉,側而視之色碧,正而視之色白’,傳言當年秦皇的受命之玺便是以此類荊山美玉雕制而成。”
“聽眠姐姐你看--”她将玉劍首舉至日光下,果然色白如水,而待她微微将之傾轉時又色碧如山。
聽眠雖是太子妃陪嫁的侍女,自入府多年也算見過奇珍無數,但這樣一枚玉劍首實屬罕見,引得一向不善言辭的她也贊歎不已。
不得不說,這份生辰禮着實選的精妙,一方面在于此玉罕見、乃世間僅有,另一方面在于精準的投其所好,完全符合壽陽郡主近來的喜好。謝尋微對其幾乎愛不釋手,迫不及待地将小木劍的劍刃自劍柄中狠狠拔出,再好生插進這枚玉質劍格内。
木劍配玉首,聽起來荒誕可笑,卻是當朝獨一份的潑天富貴。
而此時,自幼便長在鐘鳴鼎食之家,享盡錦衣玉食的壽陽郡主又怎會明白“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的道理。
她安然地坐在沉金塘旁欣賞着她的玉劍首,自然不會注意到東風卷雲,已有滾滾而來之勢,更不會關切在這不合時宜的時節裡,風刀霜劍下紅衰翠減、碾玉作塵是何其殘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