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尋微怔了一瞬,将兩手在衣袖上蹭了蹭,趕忙雙手接過,謝過她的好意。少女見狀噗嗤一樂,掰下一小口面餅塞進嘴裡,又歪頭問道:“你牽着馬,是從遠處來嗎?”
“我從……”謝尋微猶豫了,她尚在逃命,或許不應輕易對人說出來向。
好在少女似乎并不在意,不待她答,便又自顧自的說了起來,“看你的衣衫雖然破爛,但材質面料卻并非鄉野所有,想必是從江陵府或是若溪鎮而來,對吧?”
謝尋微當即順着她的話頭一一應下,道:“正如姑娘所言,我與叔父自江陵府一路南下,欲往巴蜀尋親,途遭馬匪作亂,親人離散、錢财盡失,如今途徑此處,本想于安濟坊落腳一日,不料……”
少女轉身朝安濟坊的大門做了個鬼臉,道:“什麼安濟坊,不過是一群仗勢欺人、欺軟怕硬的衙門走狗罷了。”
謝尋微疑惑問道:“方才聽你說,落腳此處還需縣衙的名冊記檔,不知這是什麼規定。”
少女嚼了兩口面餅,答道:“狗屁規定。如今流民想住進安濟坊,需要給官員家中無償做苦力,做完苦力後才能有機會獲取登記在冊的機會。倘若不想做苦力就想在名冊記檔,則需往官老爺們的口袋裡塞上點銀子。”
謝尋微又道:“可安濟坊不是朝廷撥款,用以收容流民的場所嗎,這些芝員芥吏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行抗旨不尊之事?”
少女看向謝尋微的目光裡似乎帶着些愕然,道:“出身江陵府高門大戶的子弟都如你這般天真無暇嗎?”
二人邊往前走,她邊徐徐講道:“朝廷設立安濟坊本意出于解決流民之患,此意在好……”
她将身子往謝尋微的方向歪了歪,刻意壓了壓聲調:“……但俗話講‘經手三分利,水過地皮濕’,這制度要實行下來,需經由層層官員落實,真正到了實處,早就被吃幹抹淨、揩盡油水了。尤其是芝員芥吏才更甚,天高皇帝遠,天子再怎麼耳聰目明也不能管到這破落村子來。況且飛龍在天怎知蝼蟻……”
她正待再說,這一歪身突然看見謝尋微肩上的傷口,大驚道:“你、你肩上的傷口在滲血。”
謝尋微聞言将衣衫扯了扯,一時羞愧難當,似有回避之意,垂眼道:“無礙、無礙,駭到姑娘了。”
少女焦急道:“啊呀,這時候哪裡還管得上什麼駭不駭人的,這傷口再不處理,恐怕日後要化膿留疤的。”
謝尋微随她目光也扭頭朝自己肩膀看去,血迹已然透過薄薄的中衣洇到外衫上,隐隐可見一道細而長的傷口如同赤練蛇一般伏在肩頭,近有二寸。
她定定地看了半晌,洇血的衣襟、細長的傷口、不知名蓬草的葉香,還有周身上下雨水與泥漿迸濺留下的印痕,頓覺一切均若長夜噩夢般恍然。
飛龍跌落凡塵,又與蝼蟻有何二異?
不待她應聲,少女一把抓住謝尋微的手腕,催促道:“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我家,給你處理一下傷口。”
說是“家”,真正到了眼前時,謝尋微卻愣住了。
--破敗不堪的一方草舍,長滿了過膝的雜草,每走兩步便要泥漿四濺。
謝尋微跟在少女身後,撥開草葉,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草舍前。她仰頭眯了眯眼,此間草舍從前似乎是一間土地廟,廟門朝南,早斷了香火,磨損不堪的楹聯依稀可見“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幾個大字。隻是此地雜草叢生、門可羅雀,想來是疲于修葺,已經荒廢多年了。
馬由少女牽引,拴在一棵老槐樹前。二人還未進門,便聽見一陣碎碎哒哒的腳步聲,門被“吱呀”一聲自裡向外推開,打裡邊探出一顆圓圓小小的腦袋,脆生生喊道:“姐姐回來了!是姐姐回來了!”
稚女大概五六歲,還梳着小女兒家的丱髻,纖長而濃密的羽睫在捕捉到生人的一瞬間微微顫了顫,一雙黑若寶珠的鹿目呆愣楞地看向謝尋微。
“小雀兒,過來,這位是……”少女一拍腦袋,這才想起還未與謝尋微互通名姓,連忙問道:“我叫姜姝尤,這是我妹妹姜雀,還不知你的名姓。”
謝尋微思慮一瞬,道:“叫我阿菩就好。”
姜姝尤三步并作兩步跨進門檻,拍了拍小雀兒的頭,回頭朝謝尋微招招手:“阿菩,進來罷,我家有傷藥,給你敷上,保你藥到病除!”
謝尋微應上一聲,便也不再客套,随姜家姐妹二人腳前腳後進了土地廟。
廟外瞧着破敗,屋内卻是格外的幹淨整潔,許是雜物不多的緣故,桌椅闆凳、床榻竈台雖都擠在一間屋内,卻不甚雜亂,反而令人心感舒适。
姜姝尤給謝尋微尋了個矮凳,拿袖口反反複複擦拭了幾遍,招呼謝尋微坐下稍等,又使喚小雀兒給謝尋微倒了碗水。她自己則趴到床下翻箱倒櫃,摸出一堆瓶瓶罐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