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羅恒上周去了布爾津出差。
放備用物品的頂櫃已經很久沒開過,上次羅恒說櫃門合頁有點問題,暫時顧不上修,讓她們當心。
喬初意踮腳拉櫃門,小心翼翼地,生怕出什麼意外,然而怕什麼來什麼,剛拉開的櫃門一角失重往下落。
頂櫃太高,她擡着胳膊已經夠費勁,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穩住突然墜落的實木櫃門,眼看就要砸到她頭上。
如果撒手跑掉,飲水機又得遭殃,沙漠裡這桶水和她的腦袋,真說不清楚哪個更寶貝。
正猶豫不決着,想象中的重量卻并沒有落下來。
喬初意有種恍惚的錯覺,呆滞地仰起頭,看見一隻骨節分明的大手輕輕托着櫃門底端。
手背上縱橫交錯的傷疤,像一根根刺戳進她眼裡和心裡。
喬初意定了定神,說“謝謝”。
頭頂飄來一句“不客氣”,熱浪夾着青稞餅的香氣萦繞在鼻尖。
周身空氣被男人的體溫熨熱,像在燒灼着她的肌膚和臉頰。
周序霆依舊托着那塊門闆,目光像失去束縛的野獸,吞噬她略帶驚慌的模樣。
嗓音不再淡定冷漠,低啞異常:“還好嗎?”
喬初意始終垂眼,咽了咽嗓:“……沒事。”
“我是說。”他聲音更低了些,兩人獨處的空間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沖破阻礙,無限地放大,“這些年還好嗎?”
喉嚨像被無形的力量堵住,喬初意發不出聲音,胸口情緒卻一陣疼痛般的膨脹。
時間被寂靜拉長,她困在他虛摟的懷裡,每一個呼吸都暗藏哽咽。
直到他再次開口,她感覺到男人胸膛的震動,耳膜被砂礫般的低音摩擦得熾熱滾燙:
“為什麼會來這裡?”
腦海中蕩起回音,空靈又虛幻,仿佛穿梭在時空長廊。過往蒙着霧氣的畫面,被刻意擱置角落的情緒,都緩緩浮現出來。
那是2010年,九月初,日日盼着下雨的開學季。
*
喬初意是第二個來寝室的,窗邊正對書桌的下鋪已經被占了,鋪得平整的粉色真絲床單,同色真絲被套和枕套,桌面墊紙巾放着個香奈兒包包,晃眼的水晶置物櫃裡堆滿大牌化妝品。
對時卿素未謀面的第一印象,是體驗生活的大小姐。見面後有了些許改變——得加上一條,未來校花人選。
滬城本地人,戶口在市中心,坐擁城區十八套房,獨生女,疊了buff的投胎勝利者。
學校有幾棟宿舍樓在翻新,不可避免混住的現象。同一屋除了她和莊以菱是師範專業,另兩個一個學藝術,一個學金融。
時卿學藝術,有錢人标配;宋葉紫學金融——家裡拆遷從天而降的巨款,她爸希望能發揚光大,實現階層跨越。
喬初意家境中規中矩,父親部隊轉業當警察,母親是高中老師,一家子工薪階層鐵飯碗,餓不着也發不了财。
隻有莊以菱是農村來的,學費貸款,生活費靠自己打工,之所以學師範,是想盡早有個穩定工作。
後到的三個女孩各自鋪床,宋葉紫動作麻利,跳下床大大咧咧地跑到門口,從行李架底下拽出鞋,靠着牆單腳換:“姐妹們,一塊兒去領軍訓服?”
莊以菱細緻地掖着床單邊角,應了聲好。
喬初意沒幹過這種活,弄了半天還是皺巴巴,索性放棄了,反正這樣也能睡,喘着氣說:“等我喝口水。”
她從桌面上拿水杯,小心翼翼地避過對面大小姐的天價護妝品。
放回杯子的時候,還是擡眼問一句:“時卿去嗎?”
那雙靈動的桃花眼看過來,嗓音疏離冷淡:“不用了。”
宋葉紫對着行李架翻了個白眼:“走吧走吧,速戰速決,外面蒸包子呢。”
喬初意默默到門口換鞋。
三個女孩剛要出去,迎面碰上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雙手攤着一套軍訓服,和整整齊齊放在上面的墨綠色鞋子。
男人站定在寝室門口,微彎下背,字裡行間都是恭敬:“大小姐,軍訓服領來了,鞋子是按您的腳型定制的,要現在試試嗎?”
喬初意看了眼窗外灼人的豔陽,感受到窗口噴薄進來的熱浪,隐約可見遠處排隊的長龍,表情複雜地轉回來,和兩個室友面面相觑。
能說什麼呢?
下輩子投個好胎吧。
領軍訓服的地方有樹蔭,但還是全身泡在了汗裡,回宿舍洗個澡,就到下午集合的時間了。
喬初意平時穿35碼的鞋,軍訓服最小隻有36,隻能把鞋帶綁得緊緊的,勉強不掉。
到操場按班級列方陣,她和莊以菱前後挨着。教官還沒來,周圍的同學都在講話,她也忍不住往前湊到莊以菱旁邊:“欸,你覺不覺得帽子太大了?”
莊以菱溫溫吞吞地把帽子拿下來,翻了個面指給她看:“這裡有松緊的。”
“哇真的,我都沒發現。”喬初意睜大眼睛,急忙調整帽子裡的松緊帶。
試了幾次,總算不搖晃了。
還想找點話題緩解無聊,突然一道威嚴的聲音穿透操場,穿藍色襯衫的中年男人站在主席台上,拿着話筒:“請大家安靜。”
嘈雜聲變得稀稀拉拉,學生們不約而同地望向主席台。學校領導站在入口處,迎接幾個穿軍裝的男人入座。
喬初意一眼望見末尾那個。
人群中他最年輕,一身正氣中帶着和過去一般的桀骜,熟悉又陌生。
他走的那天她沒去送,隻聽發小說周序霆那小子,穿軍裝還挺像樣。
是挺像樣的。
喬初意聽見周圍女同學的驚呼和竊語,聽見胸腔裡微亂的心跳。
還有腦海中死去又複活的記憶和聲音——
從小長大的家屬院,每天準時響起的起床号,院子裡阿姨們晾曬的被單是他們這幫孩子捉迷藏的道具。
但她沒和周序霆玩過。
隻要碰見他,就會有人開玩笑:
“老周家兒子越長越俊了哎。”
“可惜早就被定下喽。”
“喬喬,看你未來老公。”
“我的天,他好帥啊!”耳朵一麻,思緒從記憶深處被拽回來。
喬初意轉過頭,原來是一個陌生女同學激動地抓住她衣服,兩眼冒星星。
喬初意禮貌地笑着,輕輕撥開女同學的手,然後再次望向主席台上的男人。
周序霆已經坐下,帽子放在手邊桌面上,背脊筆直。
标志薄情的鳳眼恍惚朝這邊掃來。
在目光碰撞之前,喬初意匆匆撇開眸,心中暗忖了句——
人模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