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雨馀涼激動得睡不着覺,突然明白了為什麼其他弟子都那麼期待大較時在看台上看到親人好友的身影。
他從前以為自己不需要這些,驟然得到之時,才發現這種感覺有多麼讓人溫暖沉醉。
躺了一會,他突然從床上竄起,來到自己屋内的書架前找了一會,取出一本書下來。此書紙頁泛黃發脆,看上去十分陳舊,有些地方還有破損。
這本書嚴格來說其實不能算書,因為它并不是外面書坊批量刊刻售賣的,而是雨休自己書寫再裝訂起來的集子。雨休長于武功流派的整理分類,這本冊子耗費了他多年心血。按照水南、水西、水東三地劃分,先對各地武學特點進行總體概述,再一個個門派地進行詳解。其中還有對相似武功的辨析區分,以及對武功源流的考察。
雨休生活拮據,當年沒錢給尚隻有幾歲的雨馀涼買小孩子看的話本之類,便把自己編寫的書冊拿給雨馀涼看,權當作啟蒙讀物。小雨馀涼也不挑,拿起一本有字的讀物就開始看,早就将這本書翻來覆去看得滾瓜爛熟。不過他也隻是小時候看得多,正因看得太熟,再加上随着年齡的增長對武功興趣減淡,這本書已經被他放在書架角落裡很久沒拿出來過了。
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臨時突擊一下。
雨馀涼以前從未對練武有過這麼高的熱情,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好笑了。
不過是才剛認識的人而已。
何況他們兩人,完全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
自己又在忙活什麼呢?
他雖然在心裡自嘲,卻又一邊認真翻看起書頁來。看到心領神會時,也不由自主地伸臂舒腿,擺出了對應招式。
再翻開一頁,是水西無涯派。
他突然想起大較前一天自己與铎占文的争論。不知不覺間,對無涯派的幾招招式便看得久了些。
第二天谷州刀派看台上,辜俊願門下弟子聚在一處,看着分别站在比武台兩邊的雨馀涼和謝岚星。
铎占文搖搖頭道:“這兩個人都不怎樣。”
精瘦招風耳弟子聞言笑道:“菜雞互啄啊?”他頓了頓,說道:“前天我走在路上,經過一片樹叢時聽到謝岚星在和其他人商量說,要在和雨馀涼比試時使些辦法,讓雨馀涼受傷又出醜,這下可有的看了。”
那名叫做楚楚的女弟子不屑道:“無恥,我以前看謝岚星跟人交往挺客氣的,沒想到是這種人。那你該告訴雨馀涼,好叫他提防。”
精瘦招風耳弟子道:“我才不跟他說呢,上次我忘帶師父叫抄寫的《水南百家武學論》還是《臨薊外功考》來着,反正就是有一次,剛好輪到他收。我讓他别跟師父說,他擺張臭臉就算了,最後也沒答應,通融一下又怎麼了?他那麼剛正不阿,武功好我也就認了,結果就那水平,我能服他?”他壓低了聲音:“一家人性格都奇奇怪怪,他爺爺也……怪不得掌門和師父師伯師叔們都不待見。”
其他弟子沒再說什麼,畢竟大較時受傷稀疏平常,謝岚星此舉引發的後果也不叫什麼後果。隻是同門之間比武切磋,點到為止。若是不小心傷了對方也就罷了,謝岚星直接就以讓人受傷出醜為目的去比試,确實過分。隻是這些弟子雖覺謝岚星過分,卻也無人為雨馀涼說話。
雨馀涼站在比武台上,隻覺四肢發麻,心髒在胸腔中戰若擂鼓,力氣好似漸次從身體中被抽出。四周看台上花花綠綠,人頭攢動,那些浮動的人聲離他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遙遠。每年大較他都是這樣,比試還沒開始,身體就已經先緊張到酸軟無力了。
之前已經進行了幾場比試,還沒輪到他上場時,他往看台上看了幾圈,都沒看到那名姑娘的身影。不過看台很大,人又多,看漏了也說不定。
擔任裁判的師叔确認好雙方狀态後,右手上舉,然後往下一劃,喝道:“開始!”随着這聲令下,雨馀涼和謝岚星都縱身上前,啪的一聲,兩臂相接,二人拳來腳往地就過起招來。
台上铎占文看了又搖搖頭,道:“這二人出招速度好慢。”旁邊有的弟子表示同意,有的弟子沒說話。初學武功之人,對招式不熟悉,心裡有負擔,害怕自己被打中,過起招來速度都不快,就像台上這二人過招,好似将正常速度的打鬥放慢了半拍一樣。而那些優秀的弟子,比如铎占文,出招速度已經很接近師父和師伯師叔們了。人們喜歡看的,具有觀賞性的,也是以快打快的比試。但在谷州刀派,還是很有一部分弟子的出招速度就跟現在台上的雨馀涼謝岚星差不多。
谷州刀派的大較,每一場要比試兩輪。此門派既然叫做“刀派”,所授武功自然是以刀法為主,但為了不讓門内弟子一旦丢下了刀就不知架該怎麼打了,門派對弟子們的拳腳功夫也重視。因此在第二輪比試刀法之前,第一輪先要比試拳腳。
比試拳腳時,雨馀涼便看出,謝岚星使的雖然是本門傳授的武功招式,但有幾招攻擊下盤的路數,總感覺有哪裡不對勁。然而這些看起來有些古怪的招式隻是一閃而過,且夾雜在其他正常的招式中,所以雨馀涼也隻略微感到疑惑。隻是他想到之前謝岚星說要讓他出醜,也不敢掉以輕心,集中了心神應對攻來的每一招。
拆到二三十招後,雙方或拳擊,或掌劈,或腿掃,或腳踢,都有打中對方。正自難分高下時,忽然,謝岚星身形不知怎麼閃了幾閃,雨馀涼上一刻還在找尋謝岚星的身影,下一刻便右小腿腿肚劇痛,站立不定,單膝跪倒在地。
看台上人群發出一陣呼聲。
隻見謝岚星一腳踩在雨馀涼右邊小腿上,雨馀涼雙手撐地,已是動彈不得。一直站在比武台邊的師叔呼喝一聲,走上前來,看了一眼後,面向觀武台高聲道:“第一輪,謝岚星勝。”
宣布勝負後,謝岚星還将腳踩在雨馀涼腿上,并不移開。師叔道:“謝岚星,雨馀涼,準備下一輪吧。”謝岚星這才得意地把腳從雨馀涼腿上挪下來。
雨馀涼心念電轉:不對,不對!方才他使的,好像不是本門功夫!
門派大較之所以叫門派大較,是意在本門考察弟子的修習成果,所以隻能用本門武功。謝岚星方才踩他小腿的那一招,确實是他們谷州刀派的招式,但剛出招時,雨馀涼竟以為他要使水西滄阆派的幻冥身法,一時間慌了手腳,沒能用出相應的拆解方法,這才結結實實地吃了他這一腳。這麼說來,他之前那些看上去古怪的動作,自己好像也有印象,也在雨休的書上看到過,隻記不得具體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哪一路招式了。
雨馀涼雖然懷疑,但也不能确定。隻好先拿起木刀,擺出谷州刀派刀法起手的架勢,與謝岚星相對而立。
又一聲“開始”令下後,雨馀涼率先刺出一刀,謝岚星閃身避過,舉刀直刺雨馀涼面部。雨馀涼仰頭避開,同時提刀橫削,謝岚星着了忙,慌慌張張地退後幾步。
雨馀涼站直了身子,眼神變得淩厲起來,這一次他要好好看清楚謝岚星究竟是怎樣出的招。
雨馀涼武功不怎麼樣,不過在刀法上似乎還是有些天賦,謝岚星知道自己和雨馀涼刀法的差距比他們之間拳腳功夫的差距大,不敢再貿然以刀法上前。雨馀涼見他駐足在原地久久不動,猜測他是發覺自己在刀法對決上撈不着便宜,接下來應該就要用些“别的方法”來扭轉局勢了,果不其然,謝岚星下一招起手便怪異起來。
此刻看台上,山鬼一邊在擁擠的人群中艱難走着,一邊抱怨河伯道:“都怪你磨磨蹭蹭,這都開始了,不知道小兄弟打完沒有。”
河伯道:“台上那個是不是你的小兄弟?”
山鬼聞言,往比武台上看去,隻見兩柄木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再看對陣的兩人,右邊那人似乎确是昨天給她帶路的雨馀涼。
山鬼心中一喜,快速回頭對河伯道了一聲:“快點!”又馬上将頭轉回來,擠擠挨挨地在人群中艱難穿行,想要去到靠前的位置。偶爾有人說一句:“擠什麼?”山鬼隻好報以一笑,口中道:“對不住,對不住。”又接着往前挪動。之後河伯再跟上來,先前說話的那人就不滿道:“嘿,你們怎麼回事啊?”河伯也隻得跟着道歉,再繼續往前艱難前進。那人在身後仍嘟哝道:“想去前排提前占位置啊。”
山鬼好不容易走到最前面一排,過了一會河伯也跟了上來。他比山鬼高出許多,便在她身後站定。山鬼看了一陣,便覺有些奇怪,台上和雨馀涼比試的那名弟子,每次出招後,雨馀涼不是立刻進行招架或拆解,而是都要凝滞一下才做出反應。
江湖上比武,反應也很重要。慢了一分,敵人的兵刃就更近了一分,兇險便多了一分。
原來在雨馀涼看來,這之後謝岚星使的每一招盡管最終都還是谷州刀派的刀法招式,但在最開始出招時,動作都極盡古怪,讓人不知道他會使出哪一招。于是雨馀涼便隻好在他出招之初遊走周旋,待到謝岚星先将稀奇古怪的虛招使完,再凝神應對他最終實際使出的招式。
雖然,隻能在對方将招式使到一半時,才能分辨出他究竟使的哪招,應對起來更加費勁,也更加兇險。但雨馀涼通過之前十數招的觀察,内心也幾乎已經确定了,謝岚星在前半招展現的這些古怪動作,應當都是來自其他門派。
看台上,铎占文又搖頭道:“蠢材,蠢材,這幾式從入門第一天就開始學,練到現在還使成這個樣子。”
楚楚知他說的是謝岚星招式動作古怪,道:“我去年見他使這幾招,動作還要标準些。”
精瘦招風耳弟子趴在欄杆上,兩腳交叉站着,笑道:“咋還越練越回去了呢?”
謝岚星很是狡猾,他亦知道不能讓其他人看出自己使的是别派招式,不然直接就會因犯規而被判罰。這些招式,都是他在藏書閣翻了幾天的書,盡量找尋冷僻的門派中偏門的刀法,費盡心思地搜集起來。他極其謹慎小心,生怕被人看出來,所以選擇的都不是水南的門派,而在水西、水東的門派之中挑選。
而謝岚星在水西、水東的門派中挑選時也極其慎重。比如說,兩儀派雖然不是水南的門派,但因其過于有名,所以謝岚星沒有将其納為選擇對象。而有一個絕大多數書籍都沒記載的門派叫做無涯派,以劍法聞名。謝岚星查閱更多書籍後卻發現他們也有刀法傳世,現在絕大部分江湖人連無涯派都沒聽說過,自然不知道此中關節,便将無涯派的刀法拿來揣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