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吞不應,隻是走到床邊,對姬花青道:“伸手我看。”
姬花青道:“好的……請問是哪隻手?”
蕭吞有些不耐煩道:“沒說就是兩隻一起。”
姬花青道:“好……好的。”說着雙臂一齊前伸。
蕭吞道:“……把袖子撈起來。”
姬花青把袖子撈起。
蕭吞道:“啧,撈高。”
姬花青不敢違逆,把袖子又往上撈了一些。
蕭吞微微彎腰,低頭仔細端詳了一會姬花青的雙臂,道:“前段時間受的新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姬花青知道這傷是自己之前硬接連江和萬克禮兩掌,之後又馬上擊碎大石導緻筋肉所受的損傷。那之後她便感到左右小臂酸軟無力,就連長刀也幾乎提不起來。念及此,她雙手握了握拳,隻覺兩臂不僅不再發酸發軟,力量似乎也恢複了。
蕭吞道:“你手臂還受過一次大的舊傷,但用藥敷好了,是不是?”
姬花青道:“……是,蕭大夫醫術高明,這也看了出來。”
蕭吞道:“那一次,你雙臂是為利器所傷,創口不像劍或槍,應當是刀。”
雨馀涼聽蕭吞這麼一說,也往姬花青手臂上看去,果見她雙臂上有幾處淡淡的疤痕,左右兩邊大臂小臂都有。
除疤痕外,雨馀涼注意到她左邊上臂還綁着一根紅色的細繩,細繩末端系着一根小小的竹管。
他第一次注意到姬花青廣袖下系着這樣的東西,也沒多想,隻猜測這是護身符一類的東西,就跟自己的長命鎖一樣。
蕭吞道:“貫穿傷,至少十刀。”
姬花青道:“十四刀,刀刀貫穿。”
一旁的雨馀涼和元夕聽了,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氣。
蕭吞道:“是用的什麼藥?那種程度的傷,你雙臂竟沒有廢掉,如今還能恢複成這樣,相當不容易。”
姬花青道:“用補天膏每日敷上創口,如此敷了大半年。”
蕭吞摸着胡子道:“嗯……補天膏,怪不得……”他頓了頓,“補天膏确是好藥,但十分難得,隻因其用到的一味原材料極其稀少,那原料水南、水西、水東三地加起來每年都隻能得這麼一瓶。”說着食指和拇指掐出大約兩三寸的長度。
雨馀涼聽了驚訝地張嘴,元夕直接“啊”的一聲輕呼了出來。
他繼續道:“這樣珍貴的藥,竟能給你每天用于這麼大一片傷口,還用了大半年,你是什麼來曆?”
姬花青一時不答,似乎有些為難。
蕭吞看出了姬花青不便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一定要知道答案,隻道:“手臂的問題說完了,再說其他的問題。你經脈有嚴重受損的痕迹,另外,你身上還有兩種蠱毒,兩種都極其霸道。”
雨馀涼聽蕭吞說姬花青身上有兩種蠱毒,“蠱毒”二字,使他身體微微一顫,他想到了在谷州府看到的那些如僵屍般的獄卒,難道姬花青也會變得和他們一樣?
姬花青道:“我曾經被一種十分邪門的功夫打中過,那是一門指法,叫什麼‘誅仇指’。那一指戳來時,看上去隻是極其普通的一指,然而一被戳中,我體内的真氣即刻紊亂,經脈也開始不受控制地劇震,最終承受不住,經脈俱斷。 ”
蕭吞道:“我不懂武功,無法幫你分析那招指法。隻是你經脈斷成那樣,又是怎麼還能運使内功的?難道跟你身上的蠱毒有關?”
姬花青道:“正是!”她目光飄向窗外,“對一個習武之人來說,經脈俱損便意味着武功盡失,可是……可是我還不能失去武功,我聽聞蠻疆有一種蠱,這種蠱雖有劇毒,卻能夠接續斷裂的經脈。我……我還聽聞蠻疆有另一種蠱,這種蠱蟲可以吞食其他蠱蟲。我便想,如果我先後将兩種蠱蟲種入體内,隻要把握好時機,是不是可以既能将經脈接好、恢複武功,又能讓那有劇毒的蠱蟲被另一種蠱蟲吞吃,自己不至于中毒而死呢。”
姬花青繼續道:“我運氣好,前一種蠱難得,後一種更是連蠻疆的蠻人一生中都難見到,可兩樣蠱都被我弄到了手。我将兩樣蠱種入體内後才知道,原來那能吞吃其他蠱蟲的蠱,本身也是有不小的毒性的。接續經脈的蠱蟲雖被吃掉,但餘毒留在了我體内,萬幸的是,兩種蠱蟲的毒性似乎能夠稍微相互抑制,所以我身上雖有兩種毒,毒性發作起來時卻不怎麼厲害。種下蠱後的這幾年,我潛心修煉,至今為止功力倒是恢複到之前的六七成了。隻是經脈斷裂後再修補起來肯定比不上完好的經脈,我雖能運使内力,但不能短時間内連續運功。這次身體産生這麼大的反應,大約也是強行催動内力的緣故。”
姬花青還沒說完時,蕭吞便微露驚訝神色,輕輕搖頭,待姬花青說完,蕭吞更是連連搖頭,不斷說道:“簡直胡來。”他居高臨下瞪着姬花青道:“你能活到現在,也是不容易。我這幾天幫你醫好了手臂的新傷,也用了些針對你經脈的藥,你以後連續運功應該沒問題了。”
姬花青聽蕭吞這麼說,簡直大喜過望,道:“謝……”她才隻說出了一個字,蕭吞便冷冷打斷她:“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你對武功這麼執着,不惜如此毀壞自己的身體,為了利麼?為了名麼?反正這個世上為了名利不惜犧牲一切的也不少。我隻告訴你,那兩樣蠱毒在你體内這麼多年,早已随血液在你全身髒器蔓延。若要拔出,隻能用非常粗暴的法子,但你已經經脈寸斷過一次,身子是受不住的。即使你身體受得住,毒也隻能拔個五六成。我說這個的意思,便是告訴你,蠱毒我是沒本事拔出來了,隻能任由它們留在你體内。”
姬花青聽了,倒也平靜,低頭對蕭吞道:“蕭大夫讓我能重新連續運使内功,我已銘感五内。”
蕭吞道:“你的身子,已經不能再由你胡來了,否則藥石罔醫。我話說到這,之後你要怎樣随你,你是死是活也跟我沒關系。再将養個兩天,就走吧。”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姬花青在蕭吞背後道:“多謝蕭神醫。”
元夕見蕭吞出去,對姬花青和雨馀涼道:“那我也先走了,這位姑娘剛醒,你們一定有話要說吧,我就不打擾啦。”說罷端起木盤,也走出了房間。
屋内一時安靜下來。
姬花青對雨馀涼道:“馀涼,多謝你。”
雨馀涼一驚,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姬花青謝他什麼,之後才不好意思地撓頭,道:“這有啥?”
姬花青道:“那個時候的我,對你來說就是累贅,你可以把我扔下不管的,為什麼帶着我四處找大夫,還願意去清掃牛糞?”
雨馀涼道:“花青前輩可是救過我很多次啊,我怎麼能扔下花青前輩不管呢?還有啊……”他低下頭,輕聲道:“我能感受得出,花青前輩對我真的很好。”
姬花青道:“我對你不好,之前在破廟裡,我還想殺你來着。”
雨馀涼道:“可你最終也沒殺我。你對我……既溫柔,又耐心,有時我哪一招總是練不好,好幾次都以為你要生氣了,你卻總是跟我說沒關系,讓我慢慢來。”
姬花青默然半晌,隻道:“也是你自己聽話勤謹,且與我性子還算合得來,甚稱我心意,我才肯這樣對你說話。若你是那懶散頑劣的,我就随便教教,早将你打發走了。”
雨馀涼微笑道:“性子合得來,這也算是緣分了。”話說出口,他才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有些不合适。
一股熱意逐漸攀爬上臉頰,他知道自己臉紅了,心想:“該死,該死,怎麼這個時候臉紅,這不是更讓人誤會了嗎?”可他越是焦急,臉便紅得越厲害。
若姬花青真是個男子,他倒還不至于這麼尴尬。可這位跟自己一路同行的前輩,是位大姐姐啊……
雨馀涼小心翼翼地瞄向姬花青,卻發現姬花青的臉似是也紅了。她看向一邊,并不和雨馀涼對視。
一股尴尬的氛圍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雨馀涼真想扇自己一個嘴巴子,讓自己下次再也不亂說話。
他清了清嗓子,對姬花青道:“花青前輩,以後可不可以再教我一些刀法?比如無涯斬雲訣什麼的。”
姬花青道:“無涯……斬雲訣?”
雨馀涼道:“就是我在大較上最後使的那招,你當時也看見的。”
姬花青道:“哦,你說的是斬雲訣,我忘了你們是叫它‘無涯斬雲訣’。”她這時想起,雨休跟她說起無涯派往事時,也說的是“無涯派的斬雲訣。”
雨馀涼點點頭道:“爺爺寫的冊子裡,的确是叫“無涯斬風訣”,“無涯斬雲訣”以及“無涯斬雷訣”,那幾套刀法合稱‘無涯三訣’。”
姬花青垂下眼道:“是嗎……師父教我時,隻說是‘斬風訣’,‘斬雲訣’和‘斬雷訣’,并沒有說前面有‘無涯’兩字,我也從不知道它們合在一起叫做‘無涯三訣’。”
雨馀涼突然大是好奇,問道:“花青前輩,你師父……究竟是誰?”
姬花青隻是搖搖頭,并不回答。雨馀涼見她不願說起,也就沒有再問。
過了一會,雨馀涼看見姬花青望着窗外院子裡的銀杏樹怔怔出神。
兩天後,姬花青和雨馀涼繼續趕路。離開蕭吞居所前,雨馀涼看見蕭吞正淘漉他這些天鏟的牛糞,而元夕将那些淘漉了幾次的牛糞分裝在一個個小罐裡密封好,雨馀涼微微吃驚道:“蕭大夫,你們這是……”
元夕笑吟吟地跟雨馀涼和姬花青解釋,原來這些牛盡是蕭吞平時用藥材飼喂,經過牛體内器官的消化,排出的糞便經過處理後就成了一味良藥。
姬雨二人跟蕭吞元夕師徒道别,蕭吞仍是冷冷的,元夕卻站起來,朝姬花青和雨馀涼揮手作别,雨馀涼見她一直揮着手,直到自己和姬花青的身影被越來越多的竹子擋住,那抹黃色的身影仍微微晃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