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覺此言一出,人群一片嘩然。鴻羽镖局的幾個镖頭和雨馀涼面面相觑,都不知方才還好好的,怎麼正覺突然口出此言。
畢竟“偷學别派武功”,是江湖上最忌諱的事之一,這罪名可不小,加諸在姬花青身上,正覺說出這話,已經可以說是十分不客氣了。
姬花青道:“正覺師父何出此言?”
正覺哼了一聲,道:“我方才使那阿難棍法時,明明隻使了前五十式,然而就在剛剛,你卻使出了第七十九式,你雖使的是刀非棍,但從你運刀的走向來看,也能看出我寺阿難棍法第七十九式的影子。若隻有這一式,也就罷了,可摩诃棍法,迦葉棍法,濕婆棍法,須菩提棍法,這幾套棍法每一套我跟你比試時都沒使完,可你偏偏将這些棍法中我沒使出的部分都使了出來,你還說沒有偷學我寺的武功嗎?”
姬花青心道:“這潑火雨功倒用起來果然神奇,竟反推出了這些武功中其他原本的招式,隻是現下給我帶來了一些麻煩,這和尚一口咬定我偷學了他們門派的功夫,我又不能說是因為潑火雨功的緣故。”
正悲想通過人群往場地中央走去,走到一名今日負責灑掃的小沙彌後面時,剛好那小沙彌隻顧着看熱鬧,不知不覺間手中的笤帚向後傾倒,打在了正悲的臉上。那小沙彌感到笤帚打上了什麼東西,回頭看去,見是正覺,唬了一大跳,忙将笤帚扔在地上,雙手合十道:“方丈。”他旁邊的人也是一驚,閉上嘴不再說話,緘默如漣漪般擴散開,最終整個人群都安靜了下來,廣場中唯餘正覺和姬花青争論的話語聲,而在這個時候,正覺和秦椿也穿過人群,走到了廣場中央。
苗镖頭、白翡姑、葉小暑看見正悲和秦椿,都心道事情鬧大了。
姬花青笑道:“正覺師父誤會了,我見正覺師父使出的棍法高妙,情不自禁便行效仿,隻是模仿得拙劣,模仿了個四不像出來,想是碰巧跟貴寺的一些棍法招式有些相像,正覺師父一晃眼看錯了。”
正覺冷冷道:“若是模仿,仿不出我沒使過的招式。不止我看得明白,你去問這些方才旁觀的弟子,凡是學過那些棍法的,是不是看出你方才使的就是本寺棍法,你做了偷師賊,被人當面抓住卻還嘴硬。”
正覺的态度和毫不客氣的言語也有些激怒了姬花青,但姬花青面上仍是微笑道:“偷師賊?你可想清楚,我是在你使出這些招式時正大光明地看,可沒有在你自己練功或授徒時躲在一旁偷偷地學,你若這麼不喜歡自己師門的招式被别人使出來,幹脆以後别在外面用出武功啦。”
正覺被這麼一頓搶白,一時想不出反駁的話來,隻伸手指着姬花青道:“你,你,你……簡直一堆歪理,你是哪個師父教的?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師父教你的武功也是他四處偷來的嗎?”
姬花青臉上笑容忽然消失了,她臉色一沉,道:“說我就說我,扯上我師父做什麼?武功嘛,你使得,别人就拆解得,拆解得,自然就化用得。你若是跟我比武後能把我的招式記着回去細細研究,想出更高明的拆解之法來,我也不會說什麼,說不定還要跟你再比過,想辦法拆解你拆我的招用出的招式呢。”
雨馀涼見局面變成如今的樣子,也不知要怎樣收場,又擔心靈果寺會把姬花青怎麼樣,心下又是焦急又是憂慮。同時心想這花青前輩平時不愛說話,此刻論起武來卻滔滔不絕,多的是話要講,拆解來拆解去的,她倒不頭暈。
雨馀涼大聲道:“正覺師父,你是否誤會了?自從來到靈果寺,我幾乎時時都跟花青前輩在一處,從沒見她去偷看靈果寺僧人練武啊。”
正覺看都不看雨馀涼,隻道:“你跟她是一道的,當然幫她說話,而且誰知道你們是不是共犯,說不定她将我們的武功偷學了去,正是要來教給你呢。”
雨馀涼聽了這話,被刺激得眼前一陣發昏,心想怎麼出家人說話這麼沖?就在此時,忽聽得一個年邁卻威嚴的聲音道:“正覺師弟,夠了!”
正覺方才隻顧着和姬花青争論,這時才見到正悲來了,忙雙手合十道:“方丈師兄,你來得正好,此人偷學我靈果寺武功……”
正覺還沒說完,正悲打斷他道:“師弟,已經夠了,莫犯了嗔戒!”
正覺睜大了眼,道:“方丈師兄,此人武功不可小觑,如今又偷學了我們的武功,不知有什麼目的和野心,若是放任她行事,難保日後不會為禍武林!”
姬花青呵呵冷笑:“為禍武林?好大的一頂帽子。正覺師父,我勸你眼界不要這麼狹窄,武林中能人異士甚多,我又算得了什麼?”
正悲道:“好了師弟,玉少爺、鴻羽镖局都是我們的朋友,這件事到此為止,誰也休要再提。”
姬花青見正悲看她的表情也不是很和善,知道他心中其實也還是懷疑自己偷學了靈果寺的武功,隻不過自己是跟着鴻羽镖局來的,礙于鴻羽镖局的面子,不想把事情鬧大,這才出面喝止正覺。
也好。姬花青想,也省得她再找理由了,于是朝着秦椿與正悲的方向施施然拱手行禮,朗聲道:“正悲方丈,秦總镖頭,多承款待,姬某這便離開了。”
秦椿表情錯愕,道:“這……這……”他看了眼正悲,施展輕功躍至姬花青身旁,低聲道:“姬姑娘,莫為了這事發氣較勁,正……說的話是不中聽,可嘴巴長在别人身上,我們也管不了别人說什麼,沒做就沒做,說開了就行了,别往心裡去!你是我們鴻羽镖局的恩人,若讓你這樣離開,我姓秦的心裡怎麼過意得去啊?”
姬花青微笑道:“在這種場合下,姬某若使性子,豈不是太不知分寸?本來早該跟總镖頭說的,現在說也不遲就是,如今有靈果寺僧與镖隊同行,他們的武功,我也看過了,募字輩的四位師父加在一塊,武功可抵得上我和雨馀涼了。實不相瞞,我先前答應諸位參與護镖,實在有些迫不得已,如今有人替代我,那麼我也可以離開了。”
秦椿聽姬花青這麼說,挽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最終歎了一口氣道:“既如此,那就随姬姑娘的意吧。”
秦椿、苗镖頭、白翡姑、葉小暑和玉劍一直将姬花青和雨馀涼送到靈果寺山門,雙方再三道别後,秦椿依舊氣不過,對苗镖頭、白翡姑和葉小暑怒道:“你們幹的好事!沒事撺掇人比武作甚?”
苗、白、葉三人都低頭不語。
姬花青道:“秦總镖頭,我本來就是要走的,跟幾位镖頭無關,還請不要責怪他們。”說罷又是一拱手,镖局衆人亦朝姬花青拱手,姬花青轉身離去,雨馀涼跟随其後,姬雨二人沿着一級級石階向下走去。
一陣風吹來,帶動山門前秦椿等人的衣衫拂動。
雨馀涼和姬花青行了數裡路,天色向晚,二人于是點起火堆,準備在野外歇息一夜。
雨馀涼将一片枯葉扔進火堆,道:“花青前輩,你是不是喜歡拆解各門派武功招式啊?”
姬花青眨眨眼道:“這你都看出來了?”
雨馀涼點點頭,道:“在谷州府時,前輩第一次來我家,一口氣就說出了許多招式,它們分别屬于哪一套武功的哪一招,哪一種變化,前輩都說得清清楚楚。後來對付滄阆四絕中的連、萬兩絕,前輩似乎在有意引導連江将自己的劍法一一使出來,然後再進行拆解,拆解後又進行化用。這次對上靈果寺的棍法,前輩也是用了相同的法子,隻不過前輩是通過那正覺和尚已經使出的招式推衍出了他沒使出的部分,又化用進了自己的刀法中而已,但那和尚不清楚此中關節,這才産生了誤會。”
雨馀涼接着道:“通常情況下,人們比武隻在乎勝負,但花青前輩卻要将對方的武功剝皮拆骨,吃熟摸透。前輩跟人打鬥時,用的不止有無涯派的招式,還隐隐有其他門派武功影子,雖然那些招式在前輩手中使出來與原本的招式不盡相同,但其中的意蘊是與原本的武功一樣的。”姬花青既能化用,那肯定早就拆解過了,她拆解的招式應該遠比她化用的多,以雨馀涼這麼久以來對姬花青的觀察,他感到姬花青迄今為止破拆的武功沒有萬套也有幾千套了。
姬花青對雨馀涼說出的這番話倒是微微有些驚訝,心想這孩子也是不簡單。其實,在武學理論方面,雨馀涼受了不少雨休的熏陶,所以姬花青使的那些招式究竟屬于哪門哪派,雨馀涼先前雖然沒提起過,卻是能看出來大部分的。
在雨馀涼看來,姬花青就跟一隻饕餮一般,隻不過這饕餮專門吞食各派武功招式。他想了想,又道:“那花青前輩是不是将自己至今接觸的每一套武功的每一招都全都拆解了?”
姬花青道:“倒也沒有,我不是将所有武功都一整套一整套地完全拆解,有些是懶得拆,有些是拆不了,有好幾套武功裡面有些招式我到現在都沒能想出拆解的法子。不過随着拆解的招式越來越多,我倒是發現一些新接觸的武功招式能為我拆解之前遇到的武功招式提供靈感和思路。”
姬花青曾于武學一道極其癡迷,漁獵百家武功其中一個原因便是,她發現各種不同的武功相互參照能夠提升自己對武學的理解。
雨馀涼有些出神地看着火堆,道:“這是花青前輩的愛好,怪不得前輩武功這麼好。”
姬花青笑道:“也沒有必然聯系啦……”
雨馀涼苦笑道:“花青前輩,你這種一直很優秀的人,大概不會懂我的感受。”
姬花青聽他語氣苦澀,聯想起雨馀涼在門派大較上的表現以及谷州刀派的師父辜俊願對他的态度,柔聲道:“其實我以前武功跟同齡人相比也不好的。”
雨馀涼有些睜大了眼睛,他簡直無法想象姬花青有武功不好的時候。他抱着雙腿,垂眼看着地面,道:“我不信,花青前輩一定是在騙我。”
姬花青正色道:“馀涼,我先前說過,我不會因為要安慰一個人而騙他。”
雨馀涼一手托腮,看着姬花青,道:“那花青前輩後來又是怎麼把武功練好的?還練得這樣厲害?”
姬花青道:“有一天突然開竅啦,我也很難說明白,就是你知道哪時該出招,該出哪招,哪時不該出哪招,就是一種感覺。有這種感覺,你就應該算是掌握了。”
雨馀涼對這個回答感到有些沮喪,道:“那我要是一直不開竅,豈不是一輩子都練不好。”
姬花青笑道:“隻要肯勤加練習,一定會有開竅的那一天。然後呢,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才能,倒也不一定非要将武功練得多好,終有一天,你會找到你擅長的事,做自己擅長的事就可以。”姬花青說這句話的同時,腦海中浮現出一幕畫面:溪水旁,一個人摸着她的頭,而她的臉上還挂着淚珠,那人用十分溫柔的語氣道:“練不好也沒關系,以後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去做就行。”
雨馀涼方才還有些沉重的心仿佛被一隻溫暖的手托住了,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
姬花青道:“不過,一句話便能抵得過千言萬語,就像真正的高手,一招抵得過千招萬招。隻要将一套武功鑽研得夠深,就已經足夠縱橫江湖。”
雨馀涼心想,原來她知道武功修習在精不在廣,真正高明的武功在于去繁就簡。
于是不由得問道:“那前輩為何……”
姬花青道:“為何還要不斷吸納新的招式?”
雨馀涼點點頭。
姬花青道:“如你所說,因為愛好吧,不過這事沒什麼用。我現在對此道的興趣遠不如以前了,如今隻不過在憑着慣性的驅使做着這些事,很多時候,我都是麻木的。”
雨馀涼奇道:“為什麼現在不那麼喜歡了?”
姬花青突然擡頭望向夜空,道:“江湖上,殺戮啊,争奪啊,每天都在發生。”說到這,她嘲諷地笑笑,道:“豈止江湖上,江湖之外的地方,也是一樣。”
雨馀涼一愣,他們的話題似乎偏離了。
姬花青繼續道:“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這些争奪、沖突是沒有止境的。一樣東西被某方人馬奪走,之後又會出現新的東西讓衆人搶奪。一個矛盾消失,又會産生新的矛盾,人們總有理由去争鬥。這樣一想,人生真是無趣又可怕,想通這點後,我很疲憊。”
“這之後,我對習武拆招更是産生了無比的熱衷,似乎世界上隻有鑽研武功這一件事才有樂趣。那時,我若在武學上有了新的領悟,便會特别特别高興,似乎生活中高興的事隻有這些。尤其在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一鑽研武功有了新的心得和體會,心情馬上就能變好。”
雨馀涼聽了她這話,心頭突的一跳。
他竟想到了雨休,想到了那些雨休寫給他哥哥的信。
雨馀涼覺得,這也是買醉的一種,不過有人是喝酒,而雨休是研究武學理論,姬花青是鑽研新的招式。
姬花青道:“可又過了些時候,我感到鑽研武功也沒什麼意思。”她歎了口氣,“武功招式是看不盡、拆解不完的,不斷修習新的武功招式,又哪裡有趣呢。”
雨馀涼一時無言。
姬花青嘴角微彎,道:“行走江湖,不是誰武功強誰就能笑到最後,甚至可以說,武功在衆多因素中隻占很小一部分。你武功再好,别人照樣有法子整治你。”雨馀涼看她神情,竟頗有自嘲之意。
“武功,學了也沒什麼用啊。不過在體能這方面,你們男人還是比女人有優勢,因為男人力氣天生更大。”姬花青頓了頓,道:“同樣的修煉程度,男子的内功就是比女子深厚。你說,老天爺在創造男人女人的時候,為什麼要制造這些差異呢。”她的聲音輕而又沁涼,如泠泠松風,風送浮冰,在夜間的山野中聽來,竟有些凄苦迷離。
之後,二人各自安睡。
雨馀涼心緒雜亂,無數個念頭糾結在一起,揮之不去。饒是已躺下良久,卻依然沒能睡着。
忽然,一聲輕微的刀出鞘的聲音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