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青已經很多年沒有睡得這麼沉過了,像鬼打牆一樣,她越想醒來,意識越難以從中抽離。她被滔天的疲憊包裹,深陷數日不散的悶熱,不管轉身擡眼還是回頭,全都有人圍堵着她,她隻是呼吸一口的時間,那些拘謹惶恐的求助就驟然變成了面目猙獰的質問。
“你不是說已經找到幫我們把東西賣出的人了,為什麼菜還是爛在地裡?”
“你不說最遲後年年底就可以讓我的孩子們回來發展,為什麼路還是那麼難走?”
“醫保我不是交了,為什麼我的心髒還在一天天爛掉?”
“河道防護網你不是釘了,為什麼還有人一個個在那裡淹死?”
謝安青被推搡拉扯,狂風掀翻涼棚,暴雨折斷樹木,猛獸一樣的洪水咆哮着湧向田野村落,湧向她。她掙紮抵抗,奮力求救,一眨眼天光大亮,她站在喜氣洋洋的婚禮現場,看到黃懷亦手還年輕,捧着一張剛剛寫好的朱砂婚書,和她奶奶肩并着肩走過來,說:“阿青,要忘,要長大,要幸福快樂。”
她看着死而複生的奶奶錯愕震驚,不可思議,手不受控制地擡起來,伸向那紙婚書——
“轟隆!”
晴天裡突然電閃雷鳴。
百年不褪色的朱砂婚書一瞬間變成削薄黃表,黃懷亦年輕的雙手一刹那蒼老,婚禮現場一轉場變成被暴雨淹沒的村口——她奶奶躺在那裡,死不瞑目,然後新墳變舊。
“……!”
謝安青在石破天驚一樣的雷聲裡驚醒,耳膜鼓脹,喉嚨擁堵,心跳快得像是要穿破骨骼皮肉沖出來,去暴風雨裡撞個稀碎。她空白一片的視線陷落黑夜,把嘴巴張到最大也無法呼吸到足夠支撐身體運轉的氧氣,難受得忍不住想要蜷縮呻.吟,身體卻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捆住了,左臂僵得難以活動,同側身體沉重麻木,用力擠壓着她賴以生存的心肺……
謝安青狠狠一愣,發抖雙手有意識地抓住床單平複了幾秒呼吸,然後垂眸——第一眼看到的是陳禮的嘴唇,若有似無貼着她鎖骨。她睡得很平穩,呼吸綿長安靜,每一道都毫無保留地打在她皮膚上,熱得像火,全力焚燒着她僵硬緊繃的身體神經和混亂蒼白的夢境殘影。
它們迅速消亡、重置,一切回歸到現實時空。
謝安青在頸部細膩灼熱的觸感傳入神經末梢那秒,腦中陡然一空,觸電似的将手臂從陳禮脖子下抽出來,翻身下床。
陳禮被驚動,不悅地皺了皺眉,睜開眼睛——謝安青站在黯淡無光的桌邊,隻能看到一片模糊輪廓。
“陳小姐,抱歉,我把您當成謝槐夏了。”
繃到極限的聲音像筝的第二十一弦,低重到能感受出空氣的震動,給人以極重的壓迫感;從“你”倒退回“您”的稱呼則在透露着說話之人還沒有發覺的,慌亂。
不像謝安青會有的反應。
陳禮眼神動了一下,撐着身體坐起來,拼湊空白的記憶。
兩個人的夏天太燥熱了,她脖子裡覆着層汗,領口濡濕之後變得沉重,向下墜,露出她潮濕白皙的胸口。她弓身坐在床邊,一開口,嗓音裡透着如同欲.望奮力燃燒過後的沙啞:“知道了。”
一個被厭惡的人,怎麼可能被擁抱。
她如果想,早就能想到這點。
偏就是沒想。
沒機會。
暴雨突至那秒,她的眼睛是閉合的,給了理智墜入睡夢絕佳的機會。
謝安青握在椅背上的手緊到骨骼發疼。
桌前的窗戶已經被狂風撞開了,冰涼雨水不斷越過走廊往裡掃,她卻一點都感覺不到,隻有綿延不斷的火在燒。
像是從身體深處竄出來的,無從捕捉就沒辦法熄滅。
她隻能僵直地站着,竭力想要冷靜下來去思考這間房裡發生過什麼。
奈何火太旺,身體太燙,神經都好像在被一根根融化。
謝安青拼盡全力也不過想到一句最淺顯的:“你為什麼會在我房間?”
稱呼又換回來了,表示她的理智正在恢複,盡管可能隻是小幅度的。
陳禮側躺久了,右臂已經無法活動,她擡手捏着,一邊迅速整理記憶:“回來聽到你手機一直在響,但沒人響應,擔心你出什麼事,就進來了。”
很完美的解釋。
很恰當。
誰反駁誰不識好歹,誰質疑誰不識擡舉,誰深究誰忘恩負義。
謝安青說:“陳小姐有心了,多謝。”
最後兩個字出口,眼前之人似乎完全變回了陳禮最後一次直面的那個尖銳逼人的謝安青。她動作微頓,睡着前又一次模糊在腦子裡的“否”一晃而過,擡眼看向對面被黑暗包裹的人:“最近很累嗎?睡那麼沉的,手機就響在耳邊都聽不見。”
熟稔平常,甚至帶這些關切的語氣。
謝安青絲毫不覺得她們之間目前的狀态可以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談論這些私人瑣事,剛好她手機響了,她立刻松開椅背,繞過陳禮去拿手機。
“謝筠。”
謝筠的聲音是從暴雨裡喊出來的:“特大暴雨來了!”
謝安青渾身一震,快速轉頭看向窗外——天像漏了,風雨肆虐——她握着手機的手一瞬間掐緊:“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下多久了?”
問出這兩句話的時候,謝安青僥幸地希望不要太早,不要太久,她就睡了十分鐘……
“七點,快三個小時!”謝筠說。
謝安青五髒轟隆,嗓子控制不住發抖。
謝筠說:“我們輪流打你電話打了幾十個,全都打不通,你現在在哪兒??”
“……家。”謝安青喉嚨像被狂風扼住了,發聲變得困難無比。
謝筠卻是立刻松了口氣:“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我們還以為你上山救人了!”
謝筠的話像一記耳光狠狠打在謝安青臉上,她腦中轟然,耳邊嗡鳴不止,用力把手機貼近耳邊才能勉強聽清謝筠的聲音:“縣應急管理局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我們這邊的通訊目前還正常,你既然在家就不要出來,随時準備給市裡彙報!我們幾個現在兵分四路,先逐戶排查,能轉移多少被困群衆轉移多少,你……”
“嘟。”
電話斷了。
謝安青一愣,立刻回撥。
“嘟。”
自動跳回。
第二個,還是自動跳回。
謝安青快速看了眼屏幕頂部。
……沒信号。
他們這裡的通訊也中斷了。
“轟隆!轟隆——”
隻有閃電驚雷在接連往下劈。
謝安青眼前白了一瞬,轉身大步往出走。
身後站着陳禮,比她高,比她平靜,不慌不忙地看着她說:“謝書記,你不想知道這三個小時裡,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
熟悉的話術,熟悉的語氣。
謝安青聚焦視線,看着眼前一點沒變的女人,像迎面撞上一場刺骨的風雪。
“失職”是夾在雪裡的尖刀。
她被刺中,然後冰凍,血就沒辦法往外流淌,凝固着築造一片無法打破的死寂。
謝安青手腕一勾,把已經沒用的手機扔回床上,放松肩膀,很慢地笑了。
罕見到陳禮不會去想的笑。
和比她更加從容輕挑的聲音。
陳禮心髒陡然下墜,後知後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麼。她腦子裡模糊的“否”已經綁架了她對謝安青的理智,閃電的光一道道落在謝安青身上,把她皮膚上殘留的紅潮照亮那秒,她忽然确定謝安青就是慌過。
在剛剛和她分開那段時間。
這表示什麼?
——她對她不是百分百的抵觸厭惡,還留有一絲縫隙。
——這個縫隙是最基本的生理反饋。
陳禮神經一震,被無形的強勁力道推着,将那個模糊的“否”一點點撥回到從前:還要繼續,不改變決定。
話便脫口而出。
比以往任何一句都要暧昧不清,觸到謝安青的逆鱗……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
意識到這點,陳禮第一反應想收回,可說出去的話如同潑出去的水,一瞬間消失不見。
謝安青望着她,用那腔帶着笑的聲音說:“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