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夜能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失。
譬如說她過重的眼皮,往日一個眨眼間她能迅雷似的遞出十幾劍,此時眼皮磕上再睜開時,本來遠在五步外渤海将士竟已經到了近前。
她高舉長矛,劈頭蓋臉地便朝柳夜捅了過來。
柳夜其實還有意識,可是根本沒用,連眼皮眨巴幾下都費勁,更何況抵擋這淩厲至極的槍峰。
她的手指堪堪才動了兩下,長矛已遞至脖子處。
想來這險關難過,她到底隻是一介流民,不,哪怕她似渤海主帥那般力大無窮,恐怕也難以抵擋十萬鐵騎。
個人的力量終歸是有限的,一場戰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就算萬事俱備,兩國國力,軍力,這并非是任何一人就能使之改變的。
哪怕柳夜有掌政兩世的經驗,她也不敢說,此時如果坐在龍椅上的人是她,這場戰役必定能赢。
罷了,賭赢了河清海晏,賭輸了也不過一死。
然而料想的被長矛洞穿脖子的疼痛卻沒有發生。
長矛将刺向柳夜時,渤海将士身下駿馬馬蹄被絆住——可這沙場分明一馬平川,哪裡來的亂石絆住馬腳?
那人幾乎被淹沒在塵土裡,看不清面容,依稀能看出金色盔甲右肩處有個血洞,雙腿被鐵騎踐踏盡碎,誰也不知道她是如何爬到這裡來的。
僅剩完好的左臂死死地拽住馬腿,任由馬蹄踢踏在胸腹,渤海将士從馬上跌落,駿馬也因失去平衡側翻倒下,壓在了金色盔甲上。
這一次,她連一聲悶哼都沒有留下。
柳夜腦海中混沌不堪,哪怕此時被救下,她總是要死的。
這樣救她,值得嗎?
腦子像繡了十年的齒輪般,半天轉不動個彎來。
或許過了一息,或許過了半晌,柳夜也沒想出答案來。
鎮南将軍的盔甲在戰亂中不不知何時已脫落,露出裡面薄薄的長衫。
黑色人馬一擁而上,無數長槍已經刺向身前。
柳夜拼命從馬背上站起來,用大半個身子護住鎮南。
若是盔甲沒了,那她便是鎮南的第二身甲。
身體被長槍洞穿,柳夜苦中作樂地想,她死後魂魄約莫能轉修妖道,成一個刺猬精。
明明快死了,柳夜唇畔卻勾起一抹笑來。
經曆的幻境似走馬燈般一個個翻湧上腦海。
曾遇萬千苦難,囫囵一生;也曾戎馬一生,立于群峰之颠;也孤身入局,血染江山終不悔。
原來,義無反顧之時,心早已無暇思考——值得嗎?
恰如此時柳夜未有軍籍,死了自也無法被後人得知。
可那又如何?
不求攻成千古留名,也不求廟堂一席之地,但求無愧于心,無愧于己。
曾經她以為隻要長劍在手,便能劈開一條生路,可若是前方盡是萬丈深淵,隻有死路一條,她又該如何?
鮮血從殘破的身體湧出,将身下的駿馬都染得血紅。
柳夜終于明悟。
哪怕前路萬丈深淵,道途險阻,她雙足所立之處便是她的歸處,亦是她起源之處。
隻要她一息尚存,欲立山巅,便無人可阻。哪怕她身死,誰敢折她少年狂氣?哪怕她死于渤海将士矛下,誰又敢否認她鐵劍鋒芒無匹?哪怕她此時跌于馬下,誰敢說她不曾立于山巅?
遺傳自柳漾血脈的天資從來不是她的依仗,劍亦不是她的依仗。
她的依仗,從來隻有她自己。
不屈傲骨,自有絕響。
忽然,天邊傳來驚濤駭浪之聲,曾經柳夜尋千百次不得的白竹,自千溝萬壑處破空而來。
神兵降世,氣蓋山河。
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