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内部的商議,少不得涉及部分隐秘,自然不會讓魚寒生這個外人深入參與。是以魚寒生旁聽了沒一半就被适時請了出去。
可沒想到她前腳剛走,後腳就被赫連英的人請了過去。
“夫人喜靜,所以住處離正廳有些腳程,還請魚姑娘見諒。”
魚寒生搖了搖頭,跟着侍女越過前宅往後院去。
曲家作為修仙大族,其内雕欄畫棟、端方有序,妙趣之處毫不遜色于栖山的那幾座長老峰。唯獨叫魚寒生略感可惜的地方在于,此處與栖山一樣,哪怕随着日夜的更替,人間秋氣漸深,它卻仍維持着佳木蔥茏,繁花如錦的盛春之景。這對于在栖山呆了有一段時間的她來說,難免顯得有些乏味了。
不多時,隐約有潺潺水聲傳來。
魚寒生在侍女的帶領下越過不過三四步長的小石橋,看見底下的清澈溪流中幾隻小烏龜。
順着細長的流水望去,院落中央有一座蓮花池。其内蓮花眼下正不顧季節的競相綻放。而那位曲夫人,便倚坐在池沿扶欄外的飛來椅上,正向她遙遙望來,透露出一種瘦身如柳的風情。
過了橋,魚寒生便踩上了覆滿青草軟泥上的石道,腳尖也跟着沾上雜草與泥點,她卻并不注意,步子仍邁得極快。也正是這種心不在焉反倒叫她忽視了被自己促使得着急忙慌的領路侍女幾乎飛也似的了。
遠遠看見這副景象的赫連英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看着那身着普通白疊布所制束腰白裙的姑娘一大步一大步地向她走來,而後站定到她面前,朝她拱手道:“曲夫人。”
有風襲來,吹折了魚寒生的裙擺。恍惚中,赫連英便從這樸素的白裙中窺見了桌案上的白麻紙,有種别樣甯折不彎的素淨。她點了點頭,示意道:“魚姑娘請坐。”
赫連英眨了兩下眼,問道:“姑娘是仙尊之徒,怎麼會認得白水?”
魚寒生笑道:“曲白水在仙人鄉呆了三年,我想栖山的弟子應該都對他有所耳聞了。”
赫連英點了點頭,看向池中的白蓮:“本來有許多話,此刻竟不知如何開口了。”
隔了會,她還是問道:“白水可有告訴你為何回來通州?”
魚寒生看着赫連英蹙起的眉,倒也理解她會有此一問。畢竟曲白水自三年前去了雲州就再沒有回來,如今突然回來,好像還去祭拜了自己的母親,的确引人不解。
隻是眼下,她尚不知這位赫連英與曲白水的真正關系,便不敢十分将原因透露出來。想了想,她轉而道:“不知曲夫人可聽過不久前令公子在仙人鄉前當着衆人的面對曲白水言語侮辱甚至拳腳相加?”
赫連英遲緩地點了點頭。
魚寒生一時看不明白她的意思。
半晌,赫連英怔怔出神了好一會,才歎了一口氣道:“魚姑娘,世間之事并非總是對錯分明。剪不斷理還亂,方是人與人之間的常态。便如甲之蜜糖乙之砒霜,我們以為是卻未必是。正義之士有言替天行道,所行卻也未必是道。”
“在曲家,我們五個人之間是筆說不清楚的爛賬。”頓了頓,她接着道:“無竹對白水多有欺淩,未必不是我放縱之故,因此我常常自覺有愧于白水。但我殘軀如此,又往往使無竹奉餐床前。想他自出生就要面對侍奉我這樣的母親,不免又覺愧對我兒。有時夜深,我心中郁郁,到這蓮池一坐,望見池裡烏龜,想起我在赫連家時也曾是父母的驕傲,如今卻成廢人,何嘗不是愧對了他們?等我在這池邊遊蕩一夜,到了天明,因吹了一夜風又咳嗽起來,方覺終究也愧對了自己。”
聽到這,魚寒生不免也長歎了一口氣,一時不知該如何安慰。
“不知夫人可知當年追殺曲白水并重創于你的究竟是何人?”大約得益于當初柳玉的安慰,以緻這種時候,魚寒生哪怕搜腸刮肚最終卻也往往試圖以仇恨來喚醒他人的意志。
赫連英笑了笑,“有曲家和赫連家,怎會容許他們活到現在呢?”
魚寒生看不清她那笑究竟是無奈空虛多一些還是慶幸開心多一些。但隐隐間,她忽然覺得這位出自赫連家的曲夫人,盡管身份尊貴,卻仍如不知歸處的浮萍一般。她的心是毫無着落的,既不一顆心盡系于丈夫兒子,似乎也無力于家族榮興。這種時候,金錢與權力的豐足既是幸運,卻也導緻精神進一步向虛無滑去。但于這修仙界中,生而為人,若非在修行一途有所進益,又能于何處寄托平生抱負呢?
赫連英又道:“失去希望的人生,該是多麼痛苦。不論活着還是死了,都是受罪。”
“赫連家供奉着一隻千年靈龜。據說,靈龜大人曾在三界池呆過,因而得以窺得幾分天機。魚姑娘,你可知道人死後會去往何處?”
魚寒生搖了搖頭。
赫連英扯了扯蒼白的唇角,莫名有些悲涼。分明是在世之人,卻仿佛時日無多一樣:“我聽說,三界之中,無論妖、魔還是人,死後都會以靈魂的狀态繼續存活。但這些靈魂卻不能吃不能睡也不能與在世的親友接觸,隻能終日飄蕩于天地之間。不會徹底湮滅,也不會重返世間。他們帶着活時的記憶獨自永生,感受着那些過去漸漸忘卻,最終也忘記了自己是誰。”
“其實這些在仙門并不是秘密。除了内心的痛苦,亡靈還要承受身體的疼痛。随着時間的增長,靈魂會逐漸縮小。而靈魂壓縮的痛楚,據說比千刀萬剮還要難以忍受。”
魚寒生皺緊了眉,忽然理解了栖山,也想到了死去的老師傅和師兄弟們。
“就沒有解決的辦法嗎?”
“靈龜大人曾透露過一點,他說一切希望都在黃泉,一切改變也會從那開始。但多餘的他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