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舒任?”
“讀博?”舒任慢慢地咀嚼着這兩個字,“她還活着?”
“說什麼呢,你這臭小子,人家好歹也算是你學姐,有你這麼沒大沒小地亂說話麼!”老舒吹胡子瞪眼的模樣,隔着電話也能從他更加誇張的嗓門中聽出來,“啥活着不活着的,人家活得好好的,還提前博士畢業馬上要回國了!”
“……”
“舒任?舒任?”老舒半天沒聽到兒子的回答,有些疑惑,“這手機壞了麼,信号怎麼時斷時續的呢?”
“……我聽得到。”
“你聽得到你倒是說話呀,我還以為剛換的新手機就出故障了呢。”老舒說道,“行了我先挂電話了啊,我這已經到樓下了,一分鐘到家門口,就别浪費這電話費了,有什麼事兒咱們晚上吃飯的時候慢慢說。”
“嗯。”
通話挂斷。
舒任深深吸了口氣,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掌心裡冷汗涔涔,他踩着拖鞋去廁所擰開了水龍頭,看着鏡中眼底隐隐發紅的自己,将那些情緒都按捺了下去。
林語禾還活着?
還在國外讀博?
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但凡換一個人,哪怕是唐明和他這麼說,舒任也覺得這是一場玩笑,可說出這些話的人卻是他爸,是那個時隔十年,都不肯再提起當年事故的“舒老師”。
舒任的思維陷入了嚴重混亂,他決定洗把臉,等老舒回來之後再說。
畢竟今天他出門,老舒也沒有在家閑着,他那條腿自從當年截肢以後就得常常去醫院複查,更不必提上了年紀以後。
最近這幾天時冷時熱的,老舒骨頭關節又是疼得睡不着,今天是要去醫院做理療……等等。
舒任往臉上潑水洗臉的動作僵在了原地。
他家在五樓,步梯,沒有電梯。
他爸是一個截肢還年過六十的老年人。
……一分鐘,他要怎麼做到從一樓走到家門口?
“咔哒。”
就在這時,大門處的門鎖響了起來。
“兒子——舒任,人呢,跑哪兒去了?”
防盜門打開,有人進了屋。
“這拿着東西可真不好脫鞋子,算了我先放這兒。”
拖鞋……不,皮鞋踢到一邊的聲音。
舒任走了出去,看見了玄關口老舒的身影。
“剛叫你呢,你怎麼一直不回話呀,趕緊過來把烤鴨接着,我今天特地跑宣和街去排隊買的,啧啧,現在這些老店都做成網紅店了,全是遊客和年輕人!要不是我耐心好,今天可就沒吃的份兒了——舒任?”
舒任看着自己的父親,老舒毫無所覺,還在一邊叨叨念着,一邊彎下腰去找自己的拖鞋,這一切都與平時一樣,他沒說話,就這樣靜靜地看着、看着……心中忽然泛起了一絲違和。
他的視線,從老舒那張有些蒼老,卻仍舊神采奕奕的臉龐上掠過,從那雙勁瘦的雙手上掠過,最終定格在了父親的雙腿上。
那裡隻有空蕩蕩的左腿褲管。
——原本應該是這樣。
可在他眼前的那條褲管,鼓鼓囊囊,白色的純棉短襪從褲腳出延伸了出來,視線上移,一條猙獰的疤痕從膝蓋下方貫穿到了腳踝處,猩紅色的痕迹已經淡去許多,留下了一條淡粉色的,宛如蜿蜒毛蟲的醜陋傷痕。
——但它依然是一條健康的腿……一條能讓老舒穩穩站在地面上,不必依靠拐杖就能夠行走跑跳的,完整的腿。
一條不可能存在的腿。
老舒朝他笑了笑。
“舒任,你看什麼呢?”
令人戰栗的驚悚感,像是殺人的藤蔓一樣,從腳底慢慢纏繞上了舒任的全身。
如遭雷擊。
怦怦。
怦怦。
舒任聽見自己的紊亂而失控的心跳。
“咕噜噜……”
頭顱像是被人壓入了水底,越是拼命想要呼吸,越是感覺肺裡的空氣将要消耗殆盡,舒任隻感覺太陽穴一陣劇烈的刺痛,仿佛被鋼針狠狠地紮進去一樣,痛得他握緊了拳頭,無法忍耐地蜷縮起了身體,跪倒在了地闆上。
滴答。
滴答。
冷汗一簇一簇地從額頭上冒出,又飛快地滴落在同樣冰冷的地闆上,舒任手腕上青筋繃起,有種被丢進洗衣機時天旋地轉的惡心感。
耳朵裡接連響起座鐘嗡鳴的回響,舒任隐約看見老舒叫着“舒任”,慌慌張張丢下手裡東西過來扶自己的身影。
可就連這些發生在眼前不足三米的現實,也好像被人蒙上一層厚厚的油畫布,慢慢變得遙遠而模糊。
直到老舒那雙熟悉的,粗糙的手扶住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間,無數光怪陸離的陌生回憶湧進了舒任的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