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娘子在窗邊的椅子上落座,起手勢,輕撫弦,琵琶的音色悠揚,佐着昔娘子婉轉的吟唱盈滿整間廂房。
徐遺感覺面前似有清風拂過,他朝窗外望去,恰巧有雲從樹枝間穿過,清風帶着幾片飄落的樹葉進屋停留。
昔娘子明媚的雙眼鋪着一層水霧,嘴角的笑意始終挂着,她唱道:
“忍把相思付泥土,有情者無心腸,望來時路。煙愁葉蕭疏。”
弦音突換成切切哀悲,昔娘子撫弦的指尖也無意識發抖,徐遺聽出變化,凝神緊盯着紗幔。
“昔日瓊台改荒蕪,今有遺恨凋芳骨。何凄凄?又凄凄。零落栖此處。”
昔娘子唱罷,廂房裡仍是哀婉氛圍,這本是一曲道盡女子受情郎抛棄而凄凄哀怨的故事,可是某些詞句上倒生起徐遺想往下探究的想法。
“昔娘子果然好曲,詞中感情真切,令聽者聞之不免跟着傷心起來。”
“那公子落淚了?”昔娘子将琵琶放置架上,尚有一滴淚在頰上挂着,她沒有将它拂去,隻是倚在窗邊。
“沒有。”徐遺如實回答。
昔娘子笑起來:“以往的人聽完這首,多多少少會替詞中女子落下幾滴淚,再問我這女子最後如何了,公子就不好奇?”
徐遺蹙眉:“‘零落栖此處。’這已經是答案了。”
昔娘子不語,擡頭望向天空,自她來這攬雲樓,每每從這裡看去都能見到一片白雲寂然不動,無論風吹,不管雨落,它始終在這陪着她。
這攬雲樓幹脆叫鎖雲樓好了。
“是啊,此處即是她的歸宿。”昔娘子低下頭,看向穩坐不動的徐遺,像是再說笑話一般,“還有人把我當成這詞中女子,想要挑開這層紗幔帶我走,承諾不讓我與這女子一樣。倘若她真的需要别人憐惜,又怎會還栖在此處呢,公子說是不是?”
“我非女子,亦不能想。不過要問也應當問她本人,旁人再如何解讀也是猜測。”
昔娘子低眉斂愁,釋然道:“說的極是,我想她今後大概會安心的罷。”
“在下有一事相問,還請昔娘子告知。”
“公子請說。”
徐遺反複研讀最後那幾句唱詞,道:“敢問這首曲子是何人填詞?”
“是我填的,怎麼了?”
“隻是覺得有些熟悉,昔娘子是否讀過張熙岱的《棄瓊台》?”
昔娘子點頭,念出那句:“‘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樓住。’”
“是這句。”
“這句詞,公子可知說的是什麼嗎。”
徐遺豈會不知,這是張熙岱一生所著詩文中最有名的一首,也是這首讓人抓住他言語譏諷朝廷官員有結黨營私之嫌、暗嘲當今官家為政不勉的錯處,從此貶黜不得入京。
後來張熙岱的詞便離不開攬雲樓了,攬雲樓的一切成了他的傾聽者和訴說者。
昔娘子又慢慢說道:“這首曲子我唱了多年,唱給無數人聽過,但聽懂的也隻有張知縣和公子二人而已。那在公子眼裡張知縣是個什麼樣的人?”
徐遺懇切:“想來張知縣敢在前程有望之時,能義無反顧為有冤者鳴不平,才至一生仕途坎坷,高志難落,卻也不曾起過攀附之心。這份孤勇,在下佩服。”
昔娘子再次觸動,幽幽道:“有冤者,至今仍有冤,也讓為他說話的人成了有冤者……”
徐遺正思考着這句話的意思,昔娘子便微微欠身:“公子要找的東西就在這紗幔背後。”
清麗的人影緩步離去,徐遺等到看不見昔娘子的身影才挑開紗幔走進去,靠牆的長案上擺着一本詩稿。
徐遺快步走近拿起它,一頁頁翻看着。
第一頁便是那首《棄瓊台》,而後還詳細記錄着這首詞背後的那樁案子,而昔娘子便是裡面失了雙親的女兒。
貴筵豈知吃飯苦,有心者下瓊台,難依明主。狡計飽肥肚。
常有恨淚澆筷著,又有濁水埋忠骨。何凄凄?敢凄凄。再把高樓住。
《棄瓊台》後,多是正言不諱地罵着當朝種種弊政,罵地方官員苛捐雜稅魚肉百姓,罵韓骞與呂信二人結黨營私排除異己……
“世人都道張兄癡山愛水,卻不知這首首血淚之後的至誠盼切之心呐。”
齊複與徐遺站在張熙岱的墓前祭拜,墓碑上已爬滿青苔,四周有青草覆蓋,生機盎然。頭頂樹木如傘傾下,可擋風雨,可阻飄雪。
墓邊不遠處的河水在晝夜間不斷流過,水聲清透,水面澄澈見底,遊魚自由四竄。
徐遺拱手彎腰鄭重地行了學子之禮,才道:“張知縣與此處山水長眠已久,該讓世人聽見這裡清澈動聽的聲音了。”又羞慚地轉向齊複,“先前在攬雲樓不知齊知縣的用意,以緻誤會,是晚生的不是。”
齊複笑着擺手:“欸,這些都是題外話,你不必放在心上,張兄也不會在意的。”
“詩稿既已拿到,晚生也該啟程回京,多謝齊知縣這幾日的招待。”
回縣府途中,在某個暗處有人對徐遺虎視眈眈,再準确說來,是對他手中的詩稿虎視眈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