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菜已上,日光正好,衆人便在院中落座。
十多道菜式中唯有那盤面餅最引人注目,最上面的便是那張醜醜的哭臉。
除了徐遺之外,其他人皆心照不宣地略過它,紛紛拿起下面的面餅。
許雲程正歡快地吃着,碗中又多了一張煎得焦黃酥脆的肉餡餅,肉餡十足,味道調得剛好。尤其是煎好後,面皮浸滿辛辣鹹香的肉汁,一口咬下去能在嘴裡化開,滿口生香。再搭配熬得鮮亮晶瑩又滑口的山蔬豆腐魚羹,他覺得自己能吃五大碗。
這是徐遺額外做的,他知道,阿程喜歡這麼吃。
一家人說說笑笑的吃完滿桌子菜,就連平時食量不大的徐父徐母今日也不由自主的多吃了些。
許雲程雖撐得不行,但嘴巴可還不滿足,徐遺把盤子端走,蹙眉:“還想吃的話,我明日再做,今日不許吃了,小心腹中又該不舒服。”
許雲程對那漸行漸遠的盤子眼巴巴地瞧着,該想想怎麼去消化肚中的佳肴珍馐。
靈光一閃而過,他興奮地對徐遺提議:“我為爹娘紮幾副躺椅吧。”
徐遺猛地一回頭,撞上他那期待回應的眼神,心重重跳了幾下,點頭:“好。”
中秋将近,天上懸月圓兒又圓,人間處處是兩全。
許雲程花了好些天的功夫紮好兩副躺椅,為考慮徐父徐母的身體,便把底部木頭的彎度改小了。
院中靜谧,偶有蟲鳴,杯盞相碰,琅琅悅耳。
徐環:“聽聞官家欲新備一支定北軍,其軍制都與以往不同,朝中也是頗多異議。”
徐遺點頭:“以往軍制經過百年加了諸多限制,以緻将不識兵、兵不從将,與如今形勢不太适用。官家此舉雖為嘗試,但卻是下定決心要剔除軍中污垢,朝中那些個臣子對監軍一職是否保留、外将軍權如何約束吵個不休,所以策北軍的建立才阻礙重重。”
檀弗順着他們父子二人的話頭說道:“我倒是支持新軍制,如今虞州三地被北真占了去,不趕緊齊心收服,還在這争論,怎可使得?”
徐遺:“母親寬心,定北軍官家是一定要建的,至于怎麼建總得有個複雜章程要走。”
他說完後,為各自空了的杯盞斟滿了酒,又聽檀弗歎息:“虞州三地一日不收複,這背水關猶如燕巢幕上。”
徐遺也有隐隐憂心:“是啊,背水關後的倉鹽乃是我朝重鎮,那一帶皆是平原,光是建立一個定北軍仍是不夠的。”
許雲程又想起來了什麼似的:“雖是休戰,好在什斡哥突患頑疾,他兒子現在也不過十歲左右,短時間不會再打,我們還有口氣可緩。隻是要小心遼王厄爾慕,我了解他,此人笑裡藏刀、城府極深,怕是比什斡哥還要難纏。即便什斡哥年歲不久,他兒子繼位,又能拿什麼和厄爾慕争呢?”
去年,南趙探子傳來什斡哥病重,國事已交由厄爾慕打理,許雲程便想明白了。
當年要他尋布防圖并非是防南趙起兵,而是離間什斡哥和元大哥的關系,元大哥才戰死沙場。
每每想到此處,他内心的愧疚便加深一分。徐遺注意到他的神色變化,伸手握緊他的手,以作安慰。
檀弗也注意到,趕緊說:“哎呀不說這些了,今天是中秋佳節,就該高高興興的,這些煩惱等明日再想,是不是?”
說完,她的胳膊朝徐環碰了碰,徐環才接道:“對對對,天色不早,都回房都歇息吧。”
徐遺起身:“父親母親慢走。”
霎時間,院中又歸于平靜,許雲程突然問道:“盈之,我問你,你會去倉鹽嗎?”
徐遺沒料想他會問這個,神色變得柔和,輕聲道:“縱使勉知沒這個想法,我也會去請旨。”
“那我和你同去,我們之中,沒有人比我更了解北真,更了解厄爾慕。”
“嗯,我們同去,夜涼了,回房吧。”
徐遺一打開房門,二人就被眼前景象驚到。
這麼喜慶的裝設,是何時……弄上去的?
許雲程猜測:“會不會是……”
徐遺覺得百九不離十:“定是母親的意思……”
許雲程走向紅燭桌前,舉起酒壺:“啥都有啊。”
燭光晃晃,羅帳昏昏。
徐遺手指勾過羅帳的邊緣:“那就别辜負了。”
随即他的手背搭上了另一隻手,許雲程正舉起酒杯遞到他唇邊。而他接過另一杯朝許雲程遞去,二人就這麼互喂飲下。
“這酒好像比晚飯時喝的還烈啊,還能聞到陣陣果香。”許雲程枕着徐遺的腿躺在床上說道。
“爹娘和我都不善飲酒,但一到時令就會釀些果酒,圖個意思罷了。”徐遺輕撫許雲程的頭,直接就着酒壺飲了好幾口。
許雲程見狀,一把搶過來,勸道:“這酒烈得很,可别在喝了。”
徐遺看着他突然發笑:“現在這些酒已經灌不醉我了。”
許雲程發怔,一拍腦門,恍然道:“那、那你之前醉的時候是裝的?”
“裝得像嗎?我就是喜歡趁酒興正好,我一旦醉倒就什麼也做不了了,豈不可惜?”說罷,徐遺拉近他咬上壺嘴,擡高他的手喝盡剩下的。
幾滴果酒從徐遺嘴角漏出,順着有些敞開的胸脯流下。
許雲程一時移不開視線,見酒滴逃竄到衣服下,他深吸口氣:“盈之,它不見了。”
“那就找找看,它去哪兒了。”
哪有這麼撩撥人心弦的。
身前人的熱息好不講道理,似火一般灼得許雲程渾身上下難受極了,可果酒中濃淡适宜的甜味又勾得他慢慢來,别那麼着急。
不夠,也不對,徐遺雖在懷裡,但總是缺點什麼。
許雲程近乎求道:“兄長,你再醉一醉吧,行不行?”
他也沒等徐遺回答,又求道:“兄長,你、你能轉過去嗎?”
還是沒等徐遺回答,兀自擺好他有些頓住的身子,再伏在他背上擁緊蹭來蹭去。
“阿程,你有些醉糊塗了。”
“嗯~兄長幫幫我。”
許雲程隻覺自己愈發貪心,一次又一次向兄長索取自己想要的,一遍又一遍要求兄長呼喚自己的名字。
直勾勾地盯着兄長的一切變化,他想,依據兄長的反應來看,兄長是喜歡如此的。
還是覺得不夠,怎麼都不夠。
“阿程、阿程,你聽好了,此生……我、的,就是你的……!”
徐遺打顫的雙臂支撐不住,整個身子癱軟在溫暖的被褥上,眼皮沉重,嗓子幹啞喊不出一點聲。
許雲程俯下身,憐惜地捧起徐遺失神的臉,于眼尾處吻去泛出的淚。
“兄長,阿程都聽見了。”
“盈之,好夢。”
此夜将過,許雲程睡的時間不長,早早出了房門,涼風打來,他突然傷懷起來。
多年之後,為彼此着想的親人,這樣暖的家,他似乎重新擁有了。
在這世間,或許又多了個去處。
擡頭目視朦胧翻白的天,月仍是圓的,他喃喃自語:“爹娘,我好想你們。”
呆呆坐到曙光灑在身上,直到檀弗走到他身旁神思才收回來。
檀弗溫柔說道:“怎麼起得這樣早?”
她見許雲程隻薄薄穿了兩件衣物,操心的語氣又上來:“中秋過了,早晚天涼可得小心些,快把這個穿上。”
說完,從剛拿來的一疊新衣中挑出一件厚實的就要給許雲程套上。
“盈之來信後,我才知道你第一次來的那月是你的生辰,他細細交代了你的身量尺寸,所以趕緊做了幾件,好給你補上。”
“多謝……”
“自家人還說什麼謝謝,你和盈之一樣,他生辰的時候我們也是這麼給他過的。”
許雲程胸中有萬千言謝,穿上徐母親手做的衣服,令他想起在兒時母親也是這麼對他的,鼻尖一陣泛酸。
檀弗心疼他這辛酸的模樣,像安慰孩童一般抱緊他:“好孩子,這些年你為了你父親的事辛苦了。好在真相大白,一切難事都已過去,你再也不是孤苦一個。日子還長,以後若是有什麼煩心事,盡管回家來。”
許雲程又想起,昨夜徐遺說的那句“我的就是你的”。
“我會的,母親……”
“诶。”
檀弗松開他,側頭掩去眼角的淚水,鄭重道:“盈之從小隻知讀書,不常與人交往,有時候不免嘴笨,他要是惹你不高興了,定要告訴娘,娘替你揍他。”
嗯?嘴笨?母親,盈之嘴可不笨啊……
昨夜那些個羞煞人的話差點把他撩撥得收不住火,這叫嘴笨?
許雲程收回眼淚,正巧徐遺洗漱完穿戴好一切出來了,檀弗含笑便轉身進了屋。
見他雙眼微紅,眼睫挂淚,徐遺柔聲:“怎麼哭了?”
許雲程:“因為很高興。”
徐遺牽起他的手往大門外領:“帶你去個地方,散散心。”
他們沿着山間小路而走,手緊緊牽着,也走得極慢,哪怕一句話不說,也覺知足,也覺這輩子能過去得慢些。
這的竹林時而疏時而密,疏竹枝漏影片片,密竹枝清幽茵茵。
至高處有一平地,平地上草野青青,築起一座竹屋。
徐遺停下:“這是爹的授課學堂,也是我兒時讀書的地方,進去看看?”
許雲程率先踏進去,屋内陳設簡單幹淨,都是些讀書之物,牆壁上挂着幾幅書畫,字有好有不好,應是出自徐環和幾位學生之手,聞起來還有淡淡墨香。
許雲程細細辨認,好似在找什麼,問:“盈之,這有沒有你的字啊?”
徐遺一笑,指了指其中一幅已然泛黃的說道:“這張,大概是七八歲時寫的。”
許雲程佩服:“七八歲就寫得這麼好,我七八歲還在和泥巴呢。”
“卻是你自己喜歡的,所以你的天性才沒有泯滅,我很喜歡。”
“說的也是,詩書是廟堂,泥巴是江湖。”
風簌簌,葉飄飄,青草翻浪,适合痛快一武。
許雲程大步沖出書堂,往林間尋了個稱手的長木棍,在手中掂量幾下抛向空中,再一個利落旋身接住。
他朝徐遺大喊:“盈之,看好了!”
木棍在他手裡化為一陣風,能憑他心意掃去,劈開此間山風,拂動林草。他雙腳輕點,耍出來的旋子越多,棍風也就越猛,才落下的竹葉沒在地上呆兩刻,就跟随他的棍尖朝天沖去。
徐遺同樣起筆,畫中竹葉在空中盤旋片刻便如春時落花一般灑下,許雲程立于其中,勢如遊龍,木棍猛拍地面,驚起徐遺本就悸動的心。
徐遺看得呆了,癡癡地看向許雲程,後者一個潇灑收勢,那木棍“唰”的打中不遠處的一棵樹。
“啊!”
一聲驚天慘叫将徐遺叫回神,他眼前的許雲程正被一群兇狠的馬蜂追殺,已經叮了屁股一口。
“盈之救我!啊——”
“哎呀。”徐遺丢掉筆,急忙忙去解救他,眼神抽空往蜂窩那瞧。
許雲程一棍把人家蜂窩震了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許雲程趴在草地上,徐遺取來書堂中常備的藥膏為許雲程上好藥,憋了許久實在憋不住,大笑起來。
許雲程僵着身子一臉郁悶,撇撇嘴:“還笑,可疼死我了。”
徐遺止住笑,捏捏他的臉:“是我不好,忘記告訴你這有馬蜂窩,這幾日傷口别沾水,要洗的話,我幫你洗。”
許雲程忽地埋頭低笑,徐遺故作害怕:“你不會是要向母親告我的狀吧,饒饒我。”
許雲程享受起徐遺搖晃他,露出笑臉來:“我是高興,我已經好久沒這麼高興過了。”
徐遺也仰天躺下,蹭了蹭許雲程的鼻尖:“我們阿程,如今是有兩個家的人了。”
許雲程撐起上半身,從脖子上摘下玉佩放入徐遺手中握緊:“獨自一人的滋味,我嘗了很多年,但擁有和你在一起的甜頭之後,不想再嘗了。遊曆途中我想過無數次,若眼前的奇絕美景有你在身邊同賞,我不知該有多高興。”
徐遺:“今生欠下的遺憾,下輩子定會實現。”
許雲程伸出尾指:“你許下輩子,那我許下下輩子,拉勾為誓。”
一吻恰好,風光恰好,人也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