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貫索之陣,九星皆明,乃天下大獄之相。朝中半閣姓裴半閣蔡,今裴氏既滅,刑法已落,又如何再得大獄如斯?”
蔡延老目回望向崇甯殿中明滅燈火,口氣是既平也淡:“伴君猶似伴虎,虎者隐伏而驟出,便如帝心難測。今皇上雖縱我蔡氏滅了裴鈞,他日卻亦可縱為裴氏翻覆平反者屠我蔡氏滿門,是故蔡氏如今雖立,卻也是立在鍘刀之下……慕風,如今你已多在禦前行走,便要放靈醒了,不僅要悉心伺候皇上,更要時時顧念着蔡家。”
蔡岚面上有了些得色:“爹您放心,皇上對兒子榮寵有加,是絕不會對蔡氏有甚為難的。”
蔡延将兒子一容顔色看在眼裡,唇角一抿,卻是無情道破一句:“那裴鈞當年不知今日下場,定也是如你這般想的。”
蔡岚大驚止步間,又聽老父在前幽幽再道:“裴子羽弄權十載,如今雖在天牢之中任人魚肉,遠慘過你百倍有餘,可他昔日禦前授業、代君臨朝,榮寵加身、一呼百應之态亦遠勝你千倍萬倍,怕是在曆朝奸佞之中都能獨得史家一筆——可寵臣,寵臣,再得榮寵,也一樣是臣,一朝帝心既滅,憂患始起,那便是一朝寵臣……一朝屍。”
蔡延忽而停下步子,回過頭來,在身後兒子的驚詫之色中捕到一絲預料之中的慌亂,便漸漸眯起精明雙目,凝神向他提點了一句:
“慕風,你日後且記着裴鈞是如何死的罷。”
崇甯殿外大雪飄飛,殿中卻金盞挂燭、暖炭溫燒。
殿内堂下跪了個矮小的青年人,短眉吊蹙、唯唯諾諾,伏在地上已有小半時辰。
堂上紫紗屏風後不時傳出低聲咳喘,待宮人端盤奉去湯藥,金龍寶椅上的姜湛卻隻擺袖揮退他們,單偎在獸頭銅爐邊烤火回暖,耷下秀眉瞥了眼屏上,在一室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不疾不徐将僵白十指靠近滾熱銅爐,直到垂眸看指尖被熱氣烤到微微發紅,才忽向屏外道:“朕記着,你跟了你師父也許多年了。”
堂下人立即抖着背脊磕頭:“回皇上話,有……有一十二年了。”
姜湛緩緩點頭,凝眉似喃喃自語:“哦,那也竟有一十二年了……”
他将手翻了一面烤,目光看去爐眼中炙紅的碳火,清冽的聲音稍稍松快起來:“此番幾經曲折叫裴黨落獄,你是功不可沒,朕定得賞你。你想要什麼呀?”
堂下人聽言,支在雕花地磚上的手顫抖起來,聲音帶着絲壓不住的振奮:“草草……草民惟願為皇上,為社稷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不……不敢有旁的妄想。”
姜湛聞言,竟似真被逗樂,哧地一聲就笑出來,下刻收回手來端過桌上的茶,溫溫和和道:“這話聽着乖覺,還果真是你師父的好徒。”說罷他瞥了屏邊太監一眼,接着道:“天兒也冷,苦了你過來問安,先喝口熱茶罷。”
太監聞意,向堂下宮女招了手,不過一會兒便奉出盞茶來。
屏外人千恩萬謝地接過茶水,就緊跪在地上喝了兩口。一時那茶水暖意入心入腹,這才叫他将多年來的背叛苦冷覺出份實在與回報,如今且看手中茶盞精美,更恍若在那茶面騰升的缥缈熱霧裡幻見了日後高官厚祿、榮華加身的自己,竟直覺入腹的茶水都愈發滾燙熾烈了些,沁得他滿身激蕩。
而就在此時,卻聽屏的另側忽而一歎:“哎,從前你師父常同朕說呀,說你這鼠目寸光的德性,是一輩子改不了。如今看來,也是果真。”
下瞬屏外人不及說出一言,竟忽感腹中熱湧帶起陣毀天滅地般的劇痛,霎時眼前一黑吐出口血,砰地一聲便向後倒去,登時沒了氣息。
紫紗屏内姜湛依舊垂眸烤手,不聲不語,側殿内侍卻已魚貫進來将死屍無聲擡走,幾息間,就連地上的血也擦得一幹二淨。
此時外頭又帶了個人進來,太監禀:“皇上,人帶來了。”
姜湛擡眸隔屏望去,綽約見一灰黑不清的人影進來跪了,怠然道:“起罷。”
便看堂下人磕了頭:“謝皇上。”又慢慢立起來。
姜湛從爐邊收回手,抖袖支額靠在金龍椅柄上,頗玩味地看出去:“閣下确是貴人事忙,朕遣人往府中請了三回竟都未見。聽說閣下近日都在提刑司崔林家吃酒?”
堂下人影頓時一滞,勉力平複一刻方道:“……回禀皇上,草民與崔大人,不過是舊友罷了。”
姜湛聞言,點點頭,很是可惜地歎了口氣,“那足下就要節哀了。方才下頭人說,崔大人今早胸痹駕了鶴,怪道朕在國宴上都未瞧見呢。”
堂下人影猛地一搖,又聽姜湛接着道:“對了,他那親家……河西孟氏,想必要為此入京吊唁,聽說也是閣下舊交?”
頓時隻聞堂下撲通一聲,已有太監匆匆扶去。
姜湛看得眉眼帶上笑,挽起唇角,一如得趣孩童般,“罷了,閣下私事,朕還是不過問了。今兒請了閣下過來,隻是念這裴黨傾覆之事,也屬閣下大功一件,便問問閣下想要什麼賞。”
隻見屏上灰黑人影輕晃,似被外頭太監扶起,此時答問,人聲已是幹澀顫抖:“草民……惟願家親安泰,他事……不敢妄求,望皇上……成全。”
姜湛聽言,端盞的手一頓,挽起的唇角漸漸平了,待得許久,才慢慢吐出一句:“……他說得不錯,閣下倒是個真聰明人。”
爾後殿内又是死寂良久的沉默,直到堂下人見紗屏後明黃的顔色晃了晃,似揮手,這才被太監勉力攙出去了。
再度寂靜的崇甯殿内,姜湛在禦案上放下茶盞,擡眼間,這精美宮殿中琳琅金玉在眼裡一一換過,而當他目光鎖去禦案上一座小巧可愛的金雞鎮紙時,内裡冷滅淡漠卻漸化為陰鸷的恨。
下一刻他忽而揚手就将那鎮紙一舉掃落,掌心銳痛間鼻息一亂,便立時再度猛咳起來。
宮人奔走宣醫的驚呼中,瘦削而年輕的帝王頹然坐倒在身後龍椅上,金袖掩唇漸咳至撕心裂肺、不休不止,倏爾雙目一赤将袖口拿開,隻見其上已是鮮明的紅。
夜已深深。飛華殿夜宴終散,百官皇親在雪中相别。
甯武侯世子唐明譽喝得偏偏倒倒挪至殿外,往身後呵斥一聲:“思齊!錢思齊!還不來扶着為師!”
他身後的疤臉門生這才回神扶去。
“你方才去哪兒了?宴上要你給蔡大人敬酒,找都找不見你……”唐譽明大着舌頭向門生責罵,卻也是隻顧自己解氣罷了,不見真要索個回應。門生多年心知,便暗暗擡袖擦了把眼睛并不多言,又聽唐譽明鼓噪吆喝要趕上前面的蔡氏一行,便隻默然扶了他過去,很快便沒入嘈雜恭維的人群之中。
隔了他們十來步外,是以文淵閣大學士張嶺父子為首的一行人剛剛出殿,此時正不遠不近吊在後頭,雖人數實在寥寥,卻也并未疾行去趕上誰人。
“父親小心。”
張嶺由兒子張三扶下了階,反手捶捶腰背,擡頭見當空大雪後已是烏雲漸蒙星月,便隻斂回目光。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連日來的沉疴難起,讓這隻曾握筆為刀的手枯瘦黑黃,滿是褶皺,就連小拇指上那一枚玉雕的指環,亦被襯得黯淡無光。
他沉聲一歎:“天兒要更壞了。回罷。”
“是。”張三垂了眸,在旁囑咐道,“父親慎言。”
同樣的大雪吹飛在京中各坊間,将冷硬大地鋪上層極冷的白。
東城瑞王府裡,九歲小世子避開了母親喂來的一口湯,哒哒跑去窗前歡喜笑道:“母妃,雪真的好大啊!明早我能堆雪人兒嗎?”
可男童這笑顔卻引王妃頓陷怔忡。她放下了瓷碗,終忍不住擡手掩面,悲哭中,袖下露出的枯細手腕上,遍布着觸目的青痕。
天真冷。
元光十九年的新春在這一夜悄然而至,可時至今日,這屹立三百載的姜氏社稷卻已近風雨飄搖。
北地大旱發了饑荒,朝廷管不及那餓骨四野、路多匪盜;江東冤案草菅人命,朝廷也理不及那貪官橫行、民無脂膏——偏此時起了裴鈞大案叫皇權有險,那屍位素餐的一個個官竟又忽為徹拿奸佞而振奮協力了一把,所遇凡涉事人等,便即刻投獄嚴審,一時風聲鶴唳,換京中幾多血洗酷刑更疊不絕,到了落判行刑的日子,前後隻不過大半月功夫。
可大江之東,尚有各地暴亂層出不窮,朔陽關外,仍存千萬難民逃荒在野。這天下無良之吏害兵,貪惡之兵鎮民,奪食之父失子,饑寒之女葬親——黎民在惶然無措的磕頭恸哭中求不來朝廷半分動容,絕望而哀苦地,幾乎已期望聆聽山河被鐵蹄踏碎的聲響。
于他們而言,這夜是黑的,絕不會因一臣之死而有所變異,那暗雲蓋月,也并不會因大風忽起便散盡行藏。
可這卻并不妨礙翌日朝陽照常升起。
刺目日光中,天牢鐵栅哐啷大開。裴鈞花白了雙目,隻聽周身鐵索铮鳴,下刻他瘸着腿被人架出牢獄扔上囚車,便聞監官拖長了聲音高亢唱誦道:
“——奸賊裴鈞!大逆欺罔,僭越狂悖!凡列重罪者,共九十六條!經三司協拟、天子禦批,定今日問斬棄市,即刻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