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這情狀,也不知是不是台本兒拿錯了。
呵,總歸人這一世不就是演場戲,是不是個角兒,還得落幕才知道。裴鈞本自覺能混個好死,豈知他費心費力演了一世,這戲卻同他沒甚關系。
想到此,他幾乎快被自己逗樂,挑了眉,垂眼看腳邊那顆頭顱,自覺雖是沾了灰染了血,可臉倒還是一等一的俊氣,且死到臨頭他心水已止,神容其實也不甚猙獰。啧,若是扒拉扒拉灰,收整收整,應是還能再坐羊車,打紅袖香街裡過上一趟,必然又是滿車瓜果花香,叫姑娘小姐們吵着要嫁他——
如果,她們不知道他是裴鈞的話。
正是裴鈞一身輕松,腦中天馬行空之時,晉王那邊的人馬似乎都聚齊了。扶着他那侍衛讷讷地問:“王爺,可有令下?”
悲風呼号中,晉王姜越一臉慘白地盯着裴鈞腳邊,僵硬神情上不見一絲敵人喪命的愉悅,反倒是真像被吓了個實在般,過好一晌,才薄唇微顫道:“給本王傳令……”
他強自站直了身子,人影就像一株蒲葦在狂風裡挺着,雙目中敗雜血紅,面容也繃得鐵青:
“衆将即刻包圍皇城,拿下天子,生死勿論!”
最後一言字字頓挫,像是咬着齒縫令出,話音一落,周遭一片轟然,叫好遵令。
霎時,鐵甲軍踵窸窣過,兵将齊肩向皇城發去,百姓惶然潰蹿、高呼奔逃,一朝安穩現世,一瞬被亂步踏碎……
動蕩,染着皇城傳來的喊殺聲,似要将淩霄震裂。
裴鈞看着,聽着,漸漸地,他隻覺頭頂的日光像是愈發昏暗,眼皮也愈發重了。
也許就是這一刻了吧,該結束了。像是一冊話本讀了一輩子,雖說情節也委實不怎麼樣,但到今日,也總算叫他看了個結尾——
作罪孽奸臣鬧市問斬,窺天機反賊皇城擁兵。
不用看下去了。再往後是如何,他幾乎都能料到。
姜湛少年登基至今,心智雖日複一日狠辣,手段卻尚欠火候,此時打壓裴鈞卻未及扶持新勢,朝堂便立時被蔡延一黨把控。内閣失了裴鈞坐鎮與蔡氏相抗,政令就一家獨斷,底下清流更不甚服得,便緻人心渙然,叫諸事下行不利,隻如一盤覆散之沙。
而晉王,韬光養晦、實權暗握十數年,造反大業雖始終為各方勢力牽制,卻早已備得穩而又穩……且依照晉王曆來謀略膽識,今時今日隻要起了兵,就定已拿準是場毫無懸念的勝仗。
朝堂之上老早就有呼聲要晉王取侄代政、掌繼皇權,他此時不過是順了天時罷了,也終究會成為下一個皇帝。
皇帝麼……
裴鈞苦笑閉目,刹那彈指間,眼前那魂火恍如一世笑鬧生殺落盡,而那當中明滅而過的權勢家國枕邊人,那一情一恨一輩子,亦都一息即滅。
意識彌散前,他隻覺周身血味刺鼻,不知是他自己的,還是皇城飄來的。他耳邊好似有人歎息,又似悲泣,仿若有人在沉聲喚他名字,又仿若有人在誠誠切切地一遍遍問他,從始到終,能不能夠重頭來過……
下一刻冰冷襲來,須臾或千秋中,光影換做日月,陰陽人影闌珊,魂靈被扯入無邊長河中招搖動蕩,他好似聽見周遭萬鬼嗤笑低語斥他癡傻,卻又似聽見無數含恨歎息,叫人斷腸。
不知幾世幾年過去或歸來,陡然間,宛若一束天光,将他從這靜滅長河中一舉吊起,瞬時,周身渾濁滌清、烏蒙散盡,叫又一陣裂魄的劇痛紮入他後腦的最最深處——
裴鈞倒吸一口涼氣,猛地睜開眼睛。
霎時,沉香入鼻、痛感頓消,所有曾刻入魂靈的苦厄竟似從未存在過一般。
他竟然醒了。
周圍是靜谧而平穩的,沒有一絲聲音,身外日光太過刺眼,叫他本能地将雙目半閉,而待一瞬昏花後漸漸再度睜開眼來,他竟見眼前當空,正懸着一片雕金垂帳的卧榻拱頂,拱頂的正中,正有一條目鑲寶珠的浮刻金龍騰了雕雲俯身而下。龍頭上一雙黑瞿嵌入的威嚴龍目定定眈着他,叫他忽而發覺他自己正渾身赤裸地平躺在身下寬大華貴的龍榻上。
——龍榻?!
裴鈞一驚起身,卻驚動枕邊之人,一聲輕靈的問詢很快就在他耳邊響起:
“你醒了?”
這聲音帶了絲夢覺的鼻音,雍容而軟糯,叫裴鈞聞之一僵。
當扭頭看見枕邊之人的面容,他沙啞的嗓音瞬時破喉驚出:
“……姜湛?!”
“哎,朕在。”
不同于裴鈞的驚駭,姜湛的這聲應答是安穩到了骨子裡,也柔順到了骨子裡,好似那“朕”字并非帝王自稱,而隻是個情人間愛昵的字眼。
他趴在裴鈞右肩,露出的背骨身段都是少年人的細白,烏絲垂散在二人之間的薄衾上,面容比裴鈞記憶中的更年輕,更溫和,纖秀眉目帶着缱绻,迎着窗外日光在床架雕金上折下的光束,此時正慵怠地睨着裴鈞,眼角的绯紅更添暧昧之色,殷然唇角也勾起一道豔麗的笑來,似怨似歎地求道:
“裴鈞,朕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