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不敢,承公公吉言。”裴鈞掬着三品小官該有的笑,不着痕迹避過胡黎的手,緊趕在姜湛收拾好追出來前告禮辭了禦書房,匆匆過了殿門就走出去。
心裡揣着事情,宮中各處也熟悉,他腳下步伐尤其快。
回廊婉轉過了甬道,天色近暮,紅牆金瓦擱在日光下生輝,廊門柱角重重,他獨身一一行過,經走南月門滴漏時,還落眼一看:
酉時未半,來得及。
倒不是他真要趕去禮部瞧馮己如那蠢材,那不過是糊弄胡黎的借口罷了。
他心中所想,乃是這元光八年的庶宗祭祖時,曾出了一樁本可挽回之事,此時他既正巧醒在了這之前,便正待要去改上一改。
打這兒再往前是元辰門,若出得元辰門往右,便是學子國府青雲監——裴鈞此行之目的所在。
身上補褂的後領挺高,他一時不大習慣,一邊扯着撇了撇嘴,順帶挑眉垂頭,想瞅瞅袍擺齊不齊整,誰知曳行間,竟見袍擺邊角露出個指甲蓋兒大的破洞來。
裴鈞登時惱火地站住了,一手撈起袍來猛看。
記憶裡搜羅一通他才想起,這破洞應當是這時候往前數幾日,出去吃酒時被人煙灰給燙壞的。
——可竟還沒來得及補上。
裴鈞臉色頓如吃了隔夜糠,心裡直幽恨無比地罵自己道:小裴鈞啊小裴鈞,你當年除了鎮日裡肖想姜湛,腦子裡都是些什麼作孽玩意兒!怎連個袍子都收拾不利落!
……不過他轉念一尋摸,忽覺,也可能确然隻是現下的小裴鈞沒時間補上罷了。
因為眼下正是元光八年的十一月下旬,次年便是舉年。開年後春闱就快開始,此時各地秋貢送來的童生冊子許是已在部院摞起老高,他眼下擔任了尚書的禮部正該忙活來年的恩科,又近了年關,多有偷盜案犯,六部、京兆事宜也不少。
吏部侍郎趙钿這時候當是新近才被蔡延的爪牙鬥下了馬,此職要到元光九年的年中才會補上,故這年的百官提訓述職之事且由裴鈞兼着,京兆司還挂了他個少尹,京中數塊地皮、囤糧亟待清算,奔波走動之事少他不得,又還要和鴻胪寺的幾個老朽折騰年尾的國宴,光想想就煩不勝煩。
本該是忙到連老娘姓甚也能忘了的時候,卻不知怎的,竟能得空在禦書房與姜湛厮纏。
簡直是分身有術。
想到這兒,裴鈞撈着袍擺的手都一酸。
可不是麼,從前他就算火燒了屁股燎着了頭發,都能騰出隻手來給姜湛扇蚊子,興許還能順帶喂個粥。
猶記有一回,他還在鴻胪寺做個小小的行人,恰在京郊行宮陪送外使,隻聽姜湛一句病了累了不吃飯了,他便能漏夜打馬奔回皇城陪顧,天亮前又打馬奔去行宮做事,每日一來一去三五天竟不誤事,隻眼下吊着兩袋青黑,回了府中昏睡一日,翌朝晨鐘一打,接着又要去公廨點卯。
現在想起來是真真的累,累得他心口都發齁。可當時年輕,并不覺得。甚至當時會想,那麼奔來奔去他也是歡喜的。
僅僅隻是因為可以見到姜湛。
裴鈞糟心地将那破洞往内裡掖了掖,卻也藏不住,便索性懶怠管了,繼而心裡不住好笑,心道自己這模樣,上輩子竟真能入内閣、上寶殿,穿上一品銀絲繡鶴的袍子,連绶帶用的五絲糾都是宮裁為他專做的?
現今瞧來,他當年不過是個沒收整的小年輕兒,做的是跑腿的公務,拿的是跑腿的俸祿,隻一朝一夕為了姜湛的皇位苦哈哈地瞎忙活,也就籠絡手段活絡些,實權捏得死緊些,當得事些罷了。
是故當年,就連蔡延一幹子狡猾老臣也沒料到他衡元閣走馬上任那出,倒也合乎情理。
到最後他能被姜湛一刀砍了,好似……也更是合乎情理。
未及多料,他步行又轉過一方遊廊,更近元辰門,忽見元辰門前空地上,一衆數十個朝珠華服、披裘穿氅的男男女女,似是方從祭壇散了走來,雖不見得個個兒趾高氣昂,可也都有幾分骨子裡帶出的傲然,端着矜貴的臉色,各自說話作别皆是青眼高眉。
裴鈞頓了頓,偶然想起了回魂前幾個不清不楚的閃影,便漸漸止了腳步目光微動,果然在那一衆人中,輕易就瞧見個熟悉的人影。
那人影穿一身絕頂雪白的凫靥裘,鵲翎繞襟、清逸華貴,即使不見面目,隻瞧那風骨,站在一衆深色華服的人裡,也是怎麼看怎麼出挑。
這凫靥裘,裴鈞記得很清楚,是皇族祭禮專襲的,外頭縱使富貴人家也輕易瞧不着,數到今朝皇室衆親裡,估摸也就姜湛衣箱裡的那件鹔鹴裘能媲一媲美,且顔色不一,都是獨一份兒。
凫靥裘的本色是一塵不染的雪白,可因縫制時浸過護羽的藥水,行走曳動間,随日影稍稍變換,看的角度不同,便可見得隐沒其間的青藍色,抑或雲紫色,若是放在月夜燭火下,更該翠光閃爍,豔麗異常,大約要上千隻水鳥雙頰挑下的短羽才能拼得出一件來。
放眼京城裡,還不是任意繡工都敢接手去做,光是将這些短羽絲絲縫入撩金繡線的手法,怕也沒幾人會。
裴鈞遙遙這麼瞧着,心裡一道道直歎皇族排場是真心鋪張,可他卻又不得不說,這看似出塵又過于豔麗、拿在手裡都嫌手抖的一件千金的袍子,此刻穿在那人身上,還真是合适到了姥姥家去。
那人身骨清雅,不僅壓得住這一身雍貴,颀長姿量也能襯得出這身裘袍的靈逸來,幾乎要叫周遭自恃宗親氣勢的皇家庶族,都自鄙到塵埃裡頭去做泥巴。
而好似更為應和裴鈞此想,那穿着凫靥裘的人同一幹親貴作别後,餘光見這方有人,竟回眼朝這兒看了過來。一時,西沉金烏在雲後光影微轉,火霞鎏了日色打在他眉眼上,叫他鼻翼臉頰的清淩淡漠之中都染上了一層暖暈。
十幾步外,那人隻輕輕一勾唇角,便像春水融了梅樹上的雪,溫溫淡淡,清清雅雅,眸色落在裴鈞身上,好似晨風将荷露漸收,凝成汪深深的泉,神采斂入目光深處,薄唇一啟出聲如風玉,似笑非笑:
“裴大人。”
裴鈞恭身踱到他身前,笑着将補褂袍擺一撈就要單膝跪下去:“臣裴鈞,參見晉王——”
“免禮。”
就在他一膝将曲之時,意料之中的一扶果然打斷了他。
晉王爺姜越已如前世的千百次一般,伸出右手穩穩托住裴鈞的手臂将他徐徐帶起,和藹笑道:“出了司部還能遇見,今日本王倒是同裴大人有緣。”
晉王手指看似修長纖白,可卻有股子行伍間練出的暗力,此時這簡簡單單的動作都已把裴鈞捏得暗痛咬牙,又不能叫出聲來。
在這禮義十足的一扶裡,裴鈞面上雖是勉力直起身來共晉王笑,可心裡卻是往晉王俊俏的臉上劃了個血紅血紅的大叉叉。
——是挺有緣,你個奸賊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