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目光裡,裴鈞每日跟随父親晨練、習拳,在家中林立兩側的各色刀兵間學身勢、身法,和所有那般大的孩子一樣漸漸長硬了身骨、熬實了心腸,成了個英眉帶笑的少年郎。
十四歲那年,他禀了父親,參了武舉,考過馬步、長弓,隻等揚名于策試,一心想要像父親一樣做個名震天下的護國将軍,如此叫裴家得以滿門忠烈,往後就再不受那些個小人的鳥氣了。
當年這想用子子輩輩去全一個名位的心願,如今看來确然是一個負氣到可笑的念頭,可當年的裴鈞甚至還沒等考過策試,更沒等學會笑自己幼稚,就已在家中收到了夾染朔風的喪報——
父親裴炳戰事大捷、功勳卓著,卻無奈重傷身死,黃沙埋骨。
死亡,終于換來崇高的榮耀和真實的尊貴,仿若一巴掌扇上了所有嚼舌根者的嘴,也讓裴氏一家捧着先父靈位,随母親披麻戴孝入宮謝了恩賞,住進了敕造的忠義侯府。
就在那一天,府外挂上了禦筆親提的金字大匾,門前也立上了朝中公卿顯貴才有的金漆獸面抱鼓大石,内架來一張麒麟猛虎照壁、太後懿賞宮藏巨幅射獵畫卷,一切的一切,都是朝廷賞賜武将的最高規制。
先皇為安撫裴氏,甚至賜下錦旗金令,說感念裴父忠骨铮铮,裴氏嫡子日後若犯一切錯罪,隻要不危謀社稷,就皆可免死。
裴母經此悲痛欲絕,自然再不許兒子去考武舉了,一夜間收起了家中所有兵書圖冊,隻準裴鈞讀聖賢禮教,就連刀槍棍棒也都一并命董叔鎖了起來,又拒了四處講與裴妍的親事,說要等過三年孝期後才可再議,如此斷絕之舉,好似将一家子都投入一缸深不見底的靜谧冰水裡。
那時的裴鈞隻覺父親一去,困在家中的每日都隻得壓抑與混沌,前途也根本沒有一絲光,終有一日翻牆出府,開始混在街中頑劣,自此不是四處尋釁鬥毆,便是流連酒色歌舞,雖認識了老曹和梅少,可任憑這二人如何規勸上進,長達兩載間,他卻依舊頹喪得八風不動。
裴母憂心萬分、茶飯難咽,可婦人無才,又不知該如何打罵這兒子,于是就聽從了世交老臣高相庭的勸說,一咬牙将裴鈞押進了青雲監去做朝廷的學生,往後便仰仗國法來管他一管。可裴鈞在那裡讀書、撒渾,和一衆少年笑鬧高歌,卻不過是從街巷裡打混的娃娃頭子混成了學監裡的監生一霸,當周圍好友都一一拜了朝臣為師時,他還仍舊無人認領,眼看着不少人都參了當年的恩科,他也一點都不心急——
用嶺南人方明珏的話來講,活像個罩着衆監生的無良“大佬”,隻要有他時常“見義勇為”,監中的官宦之後就不敢仗勢淩人,因此,一衆庶族寒門子弟着實很愛跟了他混。那時他也并未想過,日後的這些人,就是他如今裴黨的起始。
記得有一日,同屆的方明珏被人打了,坐在青雲監的課舍裡憋着嶺南口音哭。因這方明珏少年時候長得虎頭虎腦,一口福胡不分、四是難辨的口齒也招人喜樂,監中衆生便都挺疼他,一窩蜂都圍去問他:“聞悅,你怎麼了?”
隻聽他青了隻眼睛一哭一喘道:“甯武侯的小兒子,叫唐譽明的,你們聽說過沒?他托了她姥姥壽康公主的福進了宮學了,今日我就在元辰門外多看了他一眼,他就打我了!”
這是裴鈞第一次聽說甯武侯世子唐譽明,卻也不妨礙他第一時刻就将此人劃成了仇人。
方明珏一向性子好,在監中人緣極佳,大夥兒一想到欺負好友的仇人就在相隔一牆的寶蟾宮裡,登時都坐不住了,可又着實不敢對壽康公主這福孫做什麼,于是唯獨裴鈞仗着先皇無罪的赦免站起來,問衆人:“姓唐的在寶蟾宮裡住哪兒?”
隻有方明珏抽抽搭搭道:“聽說他住福祉館,跟人好一陣炫耀呢。”
裴鈞得了這話,很快就從藏書閣裡找來一把匠人棄用的粗麻繩,塞給身邊的闫玉亮幾個,又拉着他們走到了青雲監最深處的皇城牆角,這裡恰有一簇高大假山。
闫玉亮一見,大驚失色:“你要做什麼?你想翻牆去寶蟾宮裡揍人?不行不行,這可是大罪啊!你還穿着青雲監的衣裳呢,出了事兒他們鐵定能找着你!”
裴鈞聽言把外衣一脫,摸出絹子來蒙上了大半張臉,隻露出雙天星似的眼睛看他:“這樣總好了吧?我快去快回,師兄你記得拉我回來!”說罷不等衆人再勸,便靈活爬上了假山的最高處。
他敏捷地翻牆跳下,竟見不遠外就有一小小館院,門上恰有“福祉”小匾,院牆是一堆附庸風雅的竹籬笆,當中有一白衣人影微動,綽綽約約,裴鈞見之心道:這便是那唐譽明了!于是拔腿奔進院中,上前逮了那人的衣領,提拳便往面門上打。
被捉住的那人此時全無所料,不免失了先機,隻先亡羊補牢般側了側臉,先讓眼睛避過這拳,下一刻卻雙肩一沉,竟翻手反握住裴鈞手腕,将裴鈞出拳的身勢一止,足下再來倒鈎一記,叫裴鈞腳腕一麻忽而周身失衡,登時就被他卡了脖子壓倒在地上,卻見眼前的人眉似鴉羽、目如玄石,一身凜然之氣透出赫赫威壓,身手也全然不似個纨绔少爺,反倒像在軍中待過似的,且力氣奇大,招招都直取裴鈞命門。
裴鈞心下已覺出不對,連忙将空出的一手在那人腰間一砍,聽他悶哼一聲,便伺機拍開他手将他反壓在身下,一時想要站起脫身,卻被那人開了雙腿死死盤住腰背脫身不得,還要伸手扯他的蒙面絹。
裴鈞一急,一手将那人雙腕擋去頭頂,再度提拳作勢揍他面門,那人卻忽而挺腰扭身就将他摔在了邊上,叫裴鈞下手一偏,指甲忽在那人左臉上擦出道血印子。
那人眸色驟寒,發怒厲斥一聲:“大膽!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本王!”
此聲一出,周遭終于趕來幾個宮人,一見裴鈞當即倉皇大叫:“快來人啊!有刺客!有人行刺晉王爺!”
裴鈞大驚之下方知揍錯了人,登時吓得轉頭就跑,此時隻恨腳下生不出對風火輪、背上長不出對大鵬翅,待沖到了牆角,趕忙吹一聲哨,見粗麻的繩子果真從另側抛來。
裴鈞拽着繩子回頭一望,竟見那宮人口中的晉王爺居然距他隻得十來步遠了,于是就再也顧不上耍威風,趕緊屁股着火般扯繩蹬牆而上,爬到牆頭連眼都不眨,捏着繩子就往下跳去——
而如今的他,再不能是這樣的少年了。
回憶随同落轎戛然而止,外頭轎夫已恭敬打起簾布來。今時今日重返二十七歲的裴鈞袖手躬身出了轎去,擡頭一望,眼前又是自家府邸的忠義牌匾和兩盞黃燈。
周遭寒風蕭蕭,更顯此處幽甯肅靜,他如常般思索着晉王所言與官中之事踏入府門,卻未料一入其中,就有六斤迎出來叫道:
“大人!不好了,甯武侯家來了人,把思齊哥哥給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