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裴鈞見這金貴小王爺連吃他兩次暗癟還發作不得,心下不免實在一通好笑,擡手兩把抹幹了身邊方明珏臉上的淚花兒,不經意回頭間,卻見青雲監監正張嶺,此時正面似寒冰般看着他,目中是如雪銳亮。
裴鈞至今記得那一眼。
若說裴鈞有時會在日後反觀一生時,為了曾經僥幸避過的小事感到些許後悔,那麼他偷襲姜越卻未被指認這事,或許當算此中之一。
如果他那時被認出來了,被拖出去杖責了,甚至因此被逐出青雲監了,或哪怕是什麼都沒有發生而依舊作個玩世不恭、不學無術的忠将之後,那往後的一切事,說不定就真不會發生了。
晉王姜越被青雲監生偷襲之事,雖然沒有揪出裴鈞,可若是捅到朝廷上,告到禦前去,卻可以叫管事的張嶺丢了烏紗帽子。張嶺不僅要保住監正之位,也要保住青雲監聲望,因此也不能承認兇徒就在青雲監裡,對外便隻說“也許混入了歹人”,然而對内,卻需要找出這害群之馬,以免一衆監生近墨者黑。
張嶺以為,監中世家公子雖跋扈跳脫,卻生來就侍奉于天子腳下,就算對庶族寒門時常苛待調侃,但對于絕對皇權的尊崇與敬畏卻與生俱來,絕沒有翻進皇城毆打皇親的膽子。因此,張嶺首要便懷疑到了平日與這些人不相為伍的裴鈞頭上,于是私下将方明珏、闫玉亮這些與裴鈞要好的少年一一找來,隻分别問他們一個問題:
“事發當時,裴鈞在何處?”
未料有此一出的少年們個個慌亂。方明珏亂轉着眼珠子,說裴鈞在北山房看書;闫玉亮撓頭抿嘴,說裴鈞在後院玩蛐蛐兒。其他幾人有說裴鈞在蓮池摸魚,有說在梅少爺家鬥雞,一時人人都為了保護裴鈞而撒謊,可卻每個人都說得不一樣。
這叫張嶺終于斷定,那打了晉王的混賬學生,果真就是忠義侯家的裴鈞。
他終于重視起了這個無人教訓就上房揭瓦的失怙子,于是在一個夏雨驚雷的午後,他提早結束了一天的授業,叫人将裴鈞從課堂上叫醒,領到了自己跟前來,别的并未多說,隻讓裴鈞端正跪下。
“從今以後,我張嶺來做你的師父,今日你便拜師罷。”
窗外恰一道白電驚雷,将裴鈞懵然震醒。在因電光而陡亮的耳廂之中,他此生第一次懷感心驚地擡了擡眼,像是隻走失狼群的小獸般雙目驚疑,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
張嶺已經知道他是個犯下死罪的人了,卻怎會保他、護他,還肯收他做徒弟?
可搗蛋的少年一點也看不懂堂上尊師的神情。或可說張嶺因了這博陵張家的姓氏,原本就沒有什麼神情。
他的臉依舊冷如玄鐵,見裴鈞不跪,隻沉沉一聲:“愣着做什麼,不願意?”
裴鈞霎時一怔,此刻隻覺雷鳴早已不在窗外,而在他腔裡。
下一刻,他雙膝一曲便跪在了地上,學着他在一衆好友拜師時偷偷看來的那樣,雙手疊過頭頂向張嶺拜下,從此叫出一聲:
“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