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夜無話。
翌日一早,館中諸官還未醒轉,裴鈞已起了身來在廊下打拳,尚同一院子駐役、侍衛有說有笑,待膳房做好了熱粥馍馍,他大口用了,這時才見馮己如打着呵欠走出廂房,便還神清氣爽地道了個早。
馮己如對上司的精神頭已然服氣,心有戚戚地請了早安,便也拘束地坐在裴鈞身邊一起吃完了早膳。
二人起身時,才見對廂的蔡飏走出來,裴鈞便不鹹不淡與蔡飏寒暄兩句睡得如何,不免話裡話外譏诮二三,引蔡飏一早起來就紅脖子粗臉,他自己卻又嘻嘻哈哈地拍屁股回廂房看書去了。
可是他剛坐下拿起了書,倒見馮己如趁他不在意,擡腳就要往外走。
“馮侍郎去何處啊?”裴鈞叫住他。
馮己如一凜,腳步頓在門口:“下、下官去解個内急。”
裴鈞擡眉點了點頭,心道這馮己如大約是急了。畢竟若此時再不去同閱卷人通氣,那若到時候薦來的卷子裡沒有他要照顧的那份,那他有心照顧也鞭長莫及,收來的銀錢就得退回去了。
馮己如見裴鈞隻是點了頭,也不像頭日他要如廁時那般還讓他趕緊回來交代事務,心下一喜,連忙撈袍往外跑去了。
裴鈞看着馮己如背影拐過側邊廊角,又見對面蔡飏回了廂,稍坐一二便起了身來,向方才說笑的幾個駐役、侍衛點過頭,着他們盯着此處,塞出些銀锞子,接着就往馮己如的方向跟去。
裴鈞早就猜測,馮己如此番換卷,憑的應是與行賄考生約好的“關節”來辨認答卷。如此他便想,若是能将這關節舞弊之證塞到蔡飏身上,那馮己如犯下的事兒也就能栽在蔡飏身上了,到時候事情敗露卻無需馮己如認罪,馮己如更該會千方百計幫裴鈞坐實這栽贓。
“關節”,原指考卷成文每一股的承接,可用這承接處的字句賄官作弊的事情多了起來,這詞兒就不再是原來的意思了,而變成了言明了類似何字開講、何語承題、何話大結的暗号。
考生按照約好的字句關節作好文,受賄的官員辨認卷紙就無需拆去彌封、無需識别筆迹,隻用看卷内的作答是否符合約定,就可尋出試卷動手腳。而馮己如為官多年都在禮部上下做事,雖官位常年不怎變動,但早也算是深谙科考行事之理,所以早在出題後便匆匆趕往禮部重新歸置監官收好的試卷,為的應是叫他想動的卷紙排在特定的順序,這樣就能在閱卷人抽簽後,通過擺放與分發算出那卷紙在哪一号閱卷人手中,從而找到那人行買通之舉,省時又省力。
難隻難在,閱卷人和出題人一樣,都是宮裡定下的,在閱卷官前往惠文館的頭一晚才會告知,而所有閱卷官員到惠文館之前,除了主副考官,更是彼此都不知誰是誰。故馮己如若想要從閱卷人處提前将行賄考生的卷紙變為薦卷、再安排好卷紙薦來他此處,就隻能待入了惠文館,再臨時行事。
那廂馮己如已快步走到了外院閱卷人的住處。因他是今科副考,一衆差役也并未驚奇他來了,隻當是來指派事務的。
馮己如先裝模作樣責問了兩句閱卷甚慢,說今日必要呈上些好卷雲雲,稍後便暗地使銀錢讓相熟的館役透露了前一日抽簽的情形,從而算出了他要照顧的卷紙分去了何人手中。
而閱那卷的又恰是個禮部主事,馮己如便找了個公事的由頭,叫了那主事去一旁竹園裡,一面擦着額上細汗,一面打賞了周遭幾個侍衛、駐役,說要提前吩咐一二放榜錄貢之事,此乃朝中機密,望能回避一二。
侍衛、駐役拿錢閉嘴,遠遠繞開去,馮己如眼見他們走遠,便張口許給那主事二百兩銀子,要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主事是禮部的主事,馮己如是禮部的侍郎——且不說主事不敢違逆這頂頭上司的要求,隻單說這二百兩銀子隻為他簡簡單單薦上一卷、換下一卷,到底也是個容易錢。而一朝上下都在貪、都在亂,這銀子還是他上梁不正的頂頭上司送來他跟前兒的,他又憑什麼要同這送來了嘴邊的銀錢過不去?自然半推半就地應了。
馮己如見此,便掏出了寫有關節的字條來,低聲囑咐那主事道:“那學生原也有些才學,隻求中個貢生,不求進士,中了榜也絕不會紮眼,你就小心些看着辦,無需驚怕,好處是少不了你的。到時送上來的卷子,你一定要想法子放在乙箱裡,這樣擡來館中才歸我手下取卷,記住沒?”
主事接過那字條,哎哎點頭。馮己如眼見妥當,便不作耽擱地往來處折返。
主事待馮己如走遠,仔細記背下那字條上的關節,收入袖中便往閱卷房去。可一進門,他竟見自己的閱卷号房裡已然坐了個人。
此人正是今科主考、他上司的上司,禮部尚書裴鈞!
主事腿一軟扶着門框,還未來得及見禮,裴鈞已和氣地向他笑道:“馮侍郎方才吩咐你事務了罷?說什麼了?”
主事立馬知道是馮己如行蹤敗露,叫裴鈞察覺了所為,此時已心頭擊鼓、腦袋發懵,撲通一聲便跪在地上,立馬招了:“禀大人,馮、馮侍郎讓下官薦一卷子……說要放乙箱裡過給他,還給、給下官送、送了份兒關節來,下官也是聽令——”
“什麼樣的關節?”裴鈞好整以暇坐在他閱卷桌邊,向他伸出手道:“來,給本院看看。”
主事臉都吓白了,連忙抖着手掏出字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