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飏貴為一朝閣部,竟知法犯法,行營私舞弊、受賄換卷之事,且在衆目睽睽下行藏敗露、證據确鑿,任憑他如何狡辯不認,也輕易擺脫不得,此事便在第一時刻傳入了宮中,更同時傳去了禦史台裡。
生此大事,惠文館内嘈嘈不息,一衆官員竊竊私語。眼看蔡飏氣紅了一張臉、謾罵掙紮着被駐役侍衛“請”去了側廂裡,他們轉頭瞄了瞄依舊閑立在廊上悠哉望日的裴鈞,各自目中都是驚疑自危,相觑之下,暗換了神色,皆知此事絕無可能隻是巧合——
瑞王之死未結、李存志案方起、鹽業之争在前,且不提回回事中是裴黨占了便宜還是蔡家争了上遊,隻說如今閱卷剛至第二日,蔡飏隻是與裴鈞起了口角,就忽而被撞破舞弊重罪……這便無論如何都是蹊跷。
正是館中氣氛陰抑之時,外頭忽而傳話,說禦史台來人了。
裴鈞靠着廊柱,順言望向館門,隻見進來的人着雲雁玄褂、一張冰山似的冷皮罩面,正是禦史斷丞張三。
裴鈞不免實實在在笑出來,撫掌道:“憲台果真是把張大人派來了,貴駕。”
張三匆匆走到庭中,循禮向裴鈞遙遙作揖,道了聲“見過裴大人”,語罷擡眼稍稍打量裴鈞,即刻便皺起眉頭,目光複雜道:“鄙台接報舞弊,下官受命特來移送案犯,煩請裴大人指示所在。”
“喏,”裴鈞揚聲向對面廂房擡了擡下巴,笑看向張三,“你聽聽蔡大學士這罵人的力氣,哪兒像是讀書人呀——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菜市場聽殺豬的罵街呢。”
側廂裡蔡飏大罵裴鈞的嗓音震天動地,當中一時是髒字兒俗字兒、一時還對仗押韻,叫館中每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神色都頗為尴尬。
張三自然也聽見,卻也自然不接裴鈞這話,隻下令讓人速速将蔡飏帶出轉走,旋即就緊抿薄唇,用一雙冷而清明的眼睛無聲望向裴鈞。
裴鈞迎着他目光,步履散漫地繞去他身邊,似閑聊道:“小阿三,你們台裡該是沒人想來擔待這事兒的,偏生你還敢來蹚這渾水,要是叫你爹知道了……你回去怕是又該跪祠堂了。”
張三移開眼:“這無需裴大人操心。”
“我可不操心,我瞧着樂呵。”裴鈞笑盈盈地向他偏頭一眨眼,轉眼見對廂的蔡飏已被人請出來往外帶了,便又湊近張三低低道:“哎,三兒,勞你幫我給你師父帶句話。”
張三因他靠近而迅速後退了半步,警惕看着他:“什麼話?”
裴鈞無辜道:“公事罷了。我隻是忽而想起京兆開春的地皮統錄還沒交給晉王爺過目,怕耽擱了計稅的日子。你就替我傳個話,讓王爺遣人上我府裡取地單就是。”
張三聽言,狐疑地微眯起眼,審視裴鈞片刻,卻覺不出此話有什麼玄機,便隻好默應了,道一句“下官告退”,便跟着禦史台的人一齊押着蔡飏出翰林去了。
裴鈞一路望着他們走遠,心知蔡飏一旦出去,蔡家必定會立馬造勢保他脫案,且此事疊了李存志告唐家和他與蔡家搶緝鹽司的事兒,還更可能會再次激怒蔡延。故閱卷完後也不是就松快,要計較的事兒可多着呢。
一想到此,他又感一陣倦然,心中隻望姜越得了張三傳話,能明白他是個什麼意思。
如此,好歹還能拖上蔡家三天兩日,不至任憑蔡家趁着他禁足閱卷就肆意發難。
蔡飏被帶走後,惠文館中氣氛肅然。諸官皆是眼觀鼻鼻觀心絕口不提此事,都當是未發生般,可唯獨馮己如不能。
那換卷的鐵證雖是在蔡飏屋裡找到的,可與那行賄的考生有染之人卻還是馮己如。此案隻要一審,必然立即露餡兒。是故馮己如一入廂房就跪在地上求裴鈞救他,說隻是一時财迷心竅才應了換卷,求裴鈞趕忙教他如何料理後續,求裴鈞看在他上有老下有小的份兒上饒他一命,他日若有命在,必萬死以報裴鈞恩德。
可裴鈞聽了,隻淡淡一句:“既是總歸要萬死,又何必還等他日?”
說完,他隻拿過馮己如手裡批了“取”字的那張朱卷,悠然坐在椅中又品了三五遍那文墨,任憑馮己如跪在廂中磕頭痛哭快吓尿了褲子,他也笑意不改、紋絲未動,更提腕捉筆,哼着曲兒在那卷上批了個“中”字。
翌日黃昏還沒過盡,禦史台果真再度來人,帶走了手腳已軟的馮己如。
又過兩日,惠文館中取卷閱畢,會試中卷錄出,閱卷終于告結,隻待禮部發榜,今科貢士即出。
裴鈞打翰林出來的時候恰是正午,行到司崇門外,見早已有家中車馬等候。
董叔立在車邊,身旁跟着錢海清。二人一見裴鈞出來,連忙命車夫驅車迎上來接他,連道“大人辛苦”。
“家裡怎樣?”裴鈞托着董叔一道上了車。
“家裡沒事兒,暫且都好。大小姐那邊兒也隻是過了審,崔尚書家裡來人交代了,叫不必擔心。”董叔由他扶着在對座坐下,又把外頭的錢海清拉上來坐了,忽而想起來報說:“哦,對了。前日晉王爺府上來了人,說要什麼京兆的地皮單子……咱也沒人知道那是什麼,便隻說沒有,人就走了。哪知道第二——”
“第二天蔡家在京郊的幾處莊子就都被京兆的宋參司領人查了,晉王爺還做主封了一處呢,其餘的也說是侵占民田了,都要拆!”錢海清怕董叔講不清楚,連忙把話頭接過來,“昨日晉王爺就上朝禀了此事,結果蔡太師非說是别處佃戶的田地錯算在他家了,下頭大理寺的就把錯處扔給戶部,可被方侍郎嗆了好大一場呢,說,‘敢情若是算錯了,那有本事誰都别動,咱戶部拼着一身剮,今兒也得從頭給蔡太師好好兒算一回’。這話沒把蔡太師怎麼着,倒把甯武侯爺吓得不輕,急着就鬧起來說要查戶部——這正趕在李知州的案子上,他唐家有罪沒罪還兩說,眼下竟要查别人渎職呢。就連皇上都說他荒唐,訓斥了一通,還落了口谕,叫戶部同京兆該怎麼查還怎麼查,查完彙同禦史台,一并寫了折子報上。這麼一來,隻怕蔡家近日是有的忙了……”
說到這兒,他慌慌拉了裴鈞袖子一把确認道:“師父師父,我在青雲監聽說,蔡大學士前日舞弊被抓了,此事可真?”
裴鈞含笑抽走了自己的袖子:“自然真。開心麼?”
錢海清過去曾被唐家、蔡家荼毒得不輕,此時聞說舊主始遭不測,人之常情便是一喜:“蔡大學士何以忽而舞弊?莫、莫非是師父您……”
裴鈞但笑不答,隻作沒聽見。
錢海清明眸稍轉,壓低聲問:“那晉王爺此番忽而查了蔡家的地,也是要借此機會落井下石麼?”
裴鈞笑意更深,也不明說,隻淡問一句:“所謂牆倒衆人推,這不是幫了咱們麼?”
說完又問錢海清:“李存志的事兒如何了?”
錢海清答:“托師父大吉,咱們原以為李知州身上沒證據的,豈知前日他好容易養好些身子,竟同蕭小将軍說,梧州稅賦、工造的賬本子都被他一路帶來京城了,隻是途中因被人截訟,唯恐遺失,就在逃難時候藏在了一座廟子的佛塔裡。眼下蕭小将軍已嚴密派人去取那物證了,若要取回,就是真真的鐵證,必叫唐家上下滿門落獄,一個都跑不掉。”
“好。”裴鈞聽來頓感舒心,連帶幾日閱卷的疲乏都似輕飄了些,“若是蕭臨親自派了人去,那隻要賬本還在,應是必然能夠安然取回,如此我們可安心幾日,隻專心留意蔡家便好。”
話到此一停,裴鈞便暫且沒有要問的了,且也着實有些困倦,便阖了雙眼靠在車壁上歇息。
董叔見狀,連忙給他搭了個軟枕上去,收回手,又拍拍身旁錢海清,使了個眼色:“娃娃,你不還有事兒要問大人麼?”
裴鈞聽言,眼開了一縫,睨着錢海清:“什麼事兒?”
錢海清略有為難:“就……就師父也去閱卷了,不知有沒有見着……我的……卷……?”
裴鈞聽言,心裡一樂,面上卻再度閉了眼,作不耐煩道:“卷子都是糊名易書的,我哪兒知道誰是誰的。”
錢海清也知道這預先問卷原是逾矩,但守着主考官裴鈞這麼一樽大佛在跟前兒,他不問問又着實不甘心,于是就更放軟了聲音問:“師父,好師父,您記性那麼好,總不會一丁點兒印象都沒有罷?我……我寫的是經義科,考題是‘用舍行藏’,束股寫的是‘怡然得、默然解’的,後比有一句——”
“不記得了。唔,沒什麼印象。”裴鈞倦倦敷衍了他,隻皺眉往軟枕上靠實在了,“行了行了,你讓師父歇會兒,師父下午還得去接煊兒呢。”
“……哦。”錢海清霎時失望透頂,隻當是自己得意多時的考卷放入紙堆裡已泯然衆人,竟全然未能讓主考官記得,一時不禁悲從中來,忽覺自己或許要同今科皇榜無緣了,更怕是要丢了裴鈞的臉面再被掃地出門。如此一想下去,他便一直到馬車回了忠義侯府,都再沒說過一句話,進了府門兒更悶悶回屋去了。
裴鈞挑眉瞧着這學生吧嗒嗒撒腿往後院兒奔,同董叔笑了聲:“瞧瞧,他還真怄上了。”
董叔啧一聲,往他胳膊一打:“哎,大人哪,您從小就知道欺負人老實娃娃,您都幾歲大了?”
“您怎麼總怪我呀,誰讓他們老實的?老實人就該挨欺負。”裴鈞同他笑着往裡走,着下人備了午膳坐在花廳裡用。這時候遣人叫錢海清來一道吃飯,豈知錢海清竟怄得連飯都不吃了,可把裴鈞給笑了好大一頓,扒了口飯夾了口菜嚼着,始覺口中有了些滋味兒。
然這好滋味兒還沒挨到下午,一個壞消息就似雷劈般落在了他頭頂上——
晉王府忽而來人,說小世子姜煊的腿摔斷了。
#7
裴鈞将将才洗浴好換了衣裳卧在榻上,原還想要小憩片刻,此時聞訊,一身的困倦頓時驚沒了,即刻起身來趿鞋披衣穿戴好,疾步走到外院,坐上轎子就随同來人往晉王府趕去。
一路在轎中,他隻覺手心都發出冷汗來,腦中是前世在禮部得見的孩童棺椁、世子壽衣,眼前幾乎一場白來一場黃,一時更感胸口都拔起絲絲寒意,連連催轎夫加快腳程。
待下了轎子幾步跨入晉王府裡,下人匆匆領他進了内院兒,一時隻見二十來個丫鬟婆子、侍衛小厮瑟瑟伏地,跪滿了廊子,一旁拴着姜煊的黑狗,正汪汪急吠,等走到東跨院兒外,已能聽見裡頭傳來孩子抽抽噎噎的哭。
下人向裡報了聲裴大人到,廂房中孩童哭聲即刻一顫,漸漸又更響了。
裴鈞踏入其中繞過座屏,見姜越正坐在裡間的雕花床邊,而姜煊正哭紅了一張小臉,一手抓着姜越的胳膊趴在床被上,棗紅的綢褲被高高挽起,其下藕節似的右腿已腫出個大包來,紫紅的血點漫了一大片。
此時瞅見裴鈞進來,姜煊淚眼凄凄嚎了聲“舅舅”,哭得震天響。坐在床沿的姜越也擡頭看向裴鈞,一襲緩衫,峰眉緊聚,滿臉都是擔憂與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