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微微坐直一些,壓低聲道:“自古思變之君,聚能人、掌異士,訪之求之,為圖錦囊之謀、天下之計……姜越,你這是想好了?”
姜越擡眼與他相視,鄭重而肅穆地點了點頭:“不錯。如今不瞞你說,此事,實則早在我父皇仙逝、長兄繼位時,我便有心操持了,可直至如今,此心此念足有十五年之久,我卻遲遲未能決意。”
“為何?”裴鈞問。
姜越坦然答:“為你。”
裴鈞眸色一動,笑着再問:“那如今你又為何決意了?”
姜越沒有笑,肅容再答:“還是為你。”
裴鈞終于搖頭大笑起來,落手将一旁姜煊抱坐在膝頭,略有疲憊地彎眉看向姜越道:“姜越,你也太知道哄人開心了,我真是謝謝你。但這一動一變事關社稷,你可不能輕易拿來玩笑。我那麼問你,我是認真的,不是在同你攀人情——”
“你怎知我不是認真答你?”
姜越打斷了他,神容中的認真沒有一絲變化,雙目卻染上蒼涼:“裴鈞,十五年前我父皇駕崩,臨終遺我三件事:定河山,安盛世,度華年。可皇兄繼位後,河山愈亂、盛世消亡、華年成空,滿眼所見,是朝野傾軋、統治無度,外戚借勢、内閣竊權。至十年前,皇兄病重,我得以初握兵權……那時心中便愈發想要天下一變,卻心知力不可及,遂憂憂終日、不知何解。恰逢父皇祭典過了,青雲監與宮學外出踏青,我曾在歲中山寺外問過你,問你天下人需不需要一輪月……也是聽了你答出的話,我才開悟這天下之變,并非皇權竄改、一人登極就行得通的,需的還該是春風化雨、教化萬民。”
裴鈞莫名其妙:“我的話?我答的什麼叫你這樣想?”
姜越看他一眼,無奈搖頭,似是習慣般笑了笑:“……看來你果真是不記得了。”接着徐徐為他解密道:“你那時說:要月亮做什麼,咱各人手裡都有燈——要燈亮了,才能真看得清呢。”
這一句恍若細長的木槌在裴鈞心中叩出輕響,叫他随了這話一路回想到頭了,也依舊無法相信:“這話是我說的?”
——須知在前世,他可是個一手獨攬大權、一身獨承罵名,以緻最終被砍了頭的人。
可姜越卻是定然地颔首了:“是,就是你親口說的。”
“我那時候肯定不是那意思。”裴鈞調開臉,不認賬,“我那時候哪兒懂那些?我說月亮就是月亮,我說燈就隻是燈,别的都是你自個兒瞎琢磨出來的,不關我的事兒。”
“可理存于心,萬物相通。”姜越道,“你語出如此,心必如此。裴鈞,這點我信你。”
裴鈞哂:“那難道就因為我這毛孩子當年一句話,你就棄了大好河山了?說出去誰信?”
姜越微微赧然道:“那自然隻是個起始,不是全由。實則有你當年那話,我起先隻是存了要招你共謀河山的願景,是後來……才漸漸發了些别的念頭,隻是未及相說,北疆又打起來了。待我征戰三年方歸,你已是皇上西席,那時隔着大殿同你再見,思及一變,恐必然連累于你,久久掂量,便還是擱置了。”
說着,他目色深深望向裴鈞:“可如今,你若同我站在一處,此事……我便又能想上一想。裴鈞,我隻問你,你願不願與我搏這一把?”
“我自然是願意。”裴鈞迎上他目光,毫無避忌,“可這一把若是搏勝了,你會是九五之尊。那時候我會是什麼,與眼下境況又有何不同,我二人如何自處……這你也想好了麼?”
姜越反問:“你真以為我們能勝?”
“不是勝,便是死,你難道想輸?”裴鈞凝目望向他,低聲道,“姜越,我可不許你輸。”
“那我們便先思勝。勝了之後,才有命說後話。”姜越瞥了眼簾外,約摸刑部快到了,便更壓低聲道,“此事容後還可細說,眼下卻尚有一事緊要:崔宇既沒,牽連沈老,刑部、兵部都空出來,你可有人選填補?”
裴鈞搖頭:“我方才出大理寺想了一路,官位合适拔擢的人裡,是一個都覺不出合适。莫非你有提議?”
姜越道:“既然你心中尚無人選,那我提一個人,你聽了不要生氣。”
裴鈞微有無奈:“我生什麼氣?你且說說看。”
姜越思量片刻,出聲道:“補刑部尚書之位,我提張三。”
“張三?”裴鈞聽了,面上的笑意果真一滞,“你要我把六部法司的位子讓給張家?我當年費了多大力氣才把刑部從他們手裡摳出來,你現今卻要我再還回去?”
“我不是讓你把刑部給張家,我隻是說張三或可補缺罷了。”姜越解釋道,“張三和他父親不同,和張家的人,也不同。”
“有什麼不同?張家的人,一個個沒什麼不同。”裴鈞音色沉下,“就算張三是你學生,跟過你三四年,可二十年來,他更多時候卻還是張嶺的兒子、張氏的嫡孫,身上流的是張家的血。他打小什麼模樣,我也不是沒見過。他和他兩個哥哥一樣、和他母親一樣,是從不會逆了他爹的意思的。如此若把刑部給了他,他一坐上尚書的位子,便約同是他張家滿門坐上那位子了,到時候張家想如何操持刑部,就根本不是他能左右,更不是他一己之力就能抗拒的。至此六部法司姓了張,那萬事便要受張家掣肘,而刑部再會同三司審案……我豈非更不用盼着裴妍脫罪了?”
姜越搖頭道:“裴鈞,你是與張家芥蒂太深,這才隻會往壞處想他們,卻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張家與我們,雖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如若将他們放對了位置,那就算他們依舊不與我們同路,也還是能助我們一臂之力的。”
裴鈞長眉微擡:“怎麼說?”
姜越心平氣和道:“須知張家是律學大族,是天下法學之杆,雖有頑固腐朽之态,可根本處,卻還是尊法的。而裴妍一案,于取證、文書上都缺了直證,所謂人證、物證所得,不過是生拉硬扯的構陷之詞罷了,能否引為實據還當兩說。連你我二人都知道如此罪名立不住,難道張家就真的不知麼?而他們明知此罪難立,卻依舊反對放了裴妍,從前自是存了要駁斥你六部判決的意思。可如今,若是他們自己的人坐進刑部了,在此案上,我以為張嶺反倒會松口……”
“因為那時他若是再駁斥六部,便是同他自己的兒子過不去了。”裴鈞微微揚眉,終于是懂了姜越的意思,不禁覺得也有妙處,“可你又怎麼确保張三能抗住張家威壓,判定裴妍無罪呢?”
“此事何須我保?”姜越似乎有些想笑,“莫非你就不覺,見一他從此案起始,就一直在幫你麼?”
“他幫我?”裴鈞一哂,“張三避我,從來如避蛇蠍,哪怕是行獵時候沒他爹坐鎮,他替裴妍說了兩句人話,那也是他張家秉公執法的家訓使然,和幫不幫我可沒幹系。”
“你願意怎麼想,是你的事,可他身處張家,卻不對裴妍落井下石,實則已然算在幫你,這卻是事實。”姜越歎了口氣,“見一随我數年,我深知他心中存善,早有脫離張氏桎梏之願,隻是久久不得良機罷了。你也是看着他長大的,又豈會不知他秉性如何?既如此,我們為何不可給他一個機緣?”
裴鈞聽言,垂眸不語,片刻後還是道:“可他眼下官從四品,資曆不滿五載,按規矩尚不足以擢為尚書。”
姜越問:“那昨年闫尚書也是從光祿寺直升入吏部的,朝中又何得有人說過什麼?”
“那不一樣。”裴鈞淡淡蹙眉,“師兄比張三年長了多少歲,政績又多出多少?他本就是名儒徒子、翰林儲臣,後雖由我舉薦禦前,卻也是皇上欽點拔擢的,到底也算名正言順。而這事放在昨年,皇上肯,放在眼下,皇上卻該是一萬個不肯——更别說我如今也不樂意再受宮裡的恩惠,往後想替六部納人,就更需在别處下下功夫了。”
這時馬車漸漸慢下來,外面車夫禀道:“大人,刑部到了。”
于是裴鈞抱着姜煊坐直身子道:“行了,姜越,張三這事兒我先記下了,回頭就跟師兄議議看。你眼下若是無事,就先坐我馬車回王府罷。我聽說那趙谷青脾性乖戾,從不樂意等人,你好不容易尋了他來,可别半路把他氣跑了。”
姜越聽言卻道:“那你可曾聽說,趙谷青是因寫詩開罪了坪洲門閥,飽受欺淩,這才舉家北逃入京的?如今他投誠于我,一家老小都住在晉王府裡,别無他處可去,我眼下擔心的,便不是他會跑。”
說着,他鎖眉看向姜煊,又望向裴鈞歎了口氣,不再說下去了,隻道:“你們便進去看裴妍罷,我就在這兒等你們出來。”
“叔公不能一起去嗎?”姜煊小聲問。
裴鈞拍拍姜煊後背,看向姜越,眼梢溫和挽起:“叔公就不跟去了。叔公待會兒跟咱們一塊兒回家,好不好?”
他這話不知是問誰的,叫姜越聽來眸色一閃,未及說話,姜煊又已點頭摟了他的脖子,他便起身抱了孩子下車,暫别姜越往刑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