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即刻起行。張三終得以掙脫他,看向他的雙目是全然的狐疑與防備,此時驚怒沉痛未散,待坐在他對面定了定神,才低聲問:“真不是你殺了我師父?”
裴鈞揮開眼前一縷亂發,繼而拾起袖口,擰眉擦着手背的傷,斜眼看向他:
“你真見着你師父死了?”
張三聽言,目下紅意愈濃,艱難點了點頭。
裴鈞停了手裡動作:“你親眼所見?”
張三薄唇一動,啞聲道:“我親手探了師父的脈,确鑿沒了。太醫也驗了,說師父已故。”
說着,他眼裡忽閃的亮點突然滑落頰邊,叫裴鈞得見此景,十分稀罕地怪了聲:“喲,你還會哭呢?”
張三慌忙别過頭,迅速擦了把眼睛,卻未料裴鈞竟忽然湊到他鼻尖,看入他眼裡,得趣似地哼聲一笑:
“你這孩子如今大了,倒是越看越可愛了。”
張三當即一把掀開他,正要開罵,卻聽他笑盈盈地接着歎:“多虧你師父教得好。”
張三聽言卻冷冷道:“我師父從前幫你、護你,雖不知為何,卻每回都盡心盡力。如今師父去了,你卻一點兒不悲,反倒還笑得出來……果真是個無心之人。”
裴鈞看了他一眼,倒不說破,隻抽抽唇角,沒答話。
過了會兒,張三盯着他滿是血痕的手背,似乎是想起什麼,沉沉又道:“今早,李存志也死了,你可知道?”
裴鈞笑意一斂,輕息點頭:“聽說了。”
張三的手指攥起膝頭補褂的布料,久久之後,才慢慢放開:“監刑的人,是我。”
裴鈞眉心一沉,聞言瞥他一眼,立時聯想到方才在大理寺挨的那拳和張三當時赤紅的雙眼,再想到适才追出正堂的張嶺,不由恍然一悟,隻覺氣悶心胸,終吐出口濁氣來:“原來如此……”
這話一落,車内是長久的寂靜。
裴鈞狼狽着一副形容,撩開簾子看向窗外,沉默了多時,才似無喜無怒道:
“小阿三,别難過。路還長,咱們且熬着,你爹他不會總是赢的……”
張三坐在對側定定看向他,一時啟唇要說什麼,忽而卻顫着唇齒難成一言。他最終閉目靠回車壁,也不知腦中回想起何事,終是一哂:“你當年從我家出走,實則并不是因為沒考上頭甲罷……”
這話裴鈞聽見了,卻沒有接腔。少時,他眼看着車外晉王府快到了,便擡腳踢了踢張三的小腿:“嘿,小阿三。”
張三皺眉看向他,聽他倦然挑眉問道:“我若是領你去看一樁好事兒,這回你看了笑了,能不能保準不告給你爹聽?”
張三謹慎地收了收腿,正色問:“何事?”
馬車停下,裴鈞拖着他胳膊就下了車:“别說話,你跟我走。”
張三眼見他大步就往裡走,生怕他來此鬧事,便連忙緊跟他身後,随他跨入了晉王府的大門。
這一進門,引得前庭的侍從注目過來,一見是裴鈞來了,登時面露不善,一一起身來。
不等他們圍上,王府的老管事已即刻迎出,擡眼見是裴鈞領着張三入府,稍稍一愣,下刻卻還是輕聲道:“未料裴大人上府吊唁,怠慢了。裴大人先與張斷丞坐坐,茶即刻就備好。”
說完引他二人到正廳落座了,那老管事就不疾不徐行去内院。不一會兒,便有個不言不語的小厮前來,做了個手勢,領他們往内院裡行去。
他們随那小厮拐過垂花門,一路皆聞府内隐隐傳來哭聲,一些丫鬟婆子萎然坐在廊角拭淚。待再走過三五院落後,張三察覺此路不對,不由發問道:
“這是往何處去?王爺安身之處當在東院,此時早已過了。”
可那小厮卻還是不言不語領着他們往裡走,待再拐過了四五處廊角,徑行了後園,才終于來到一座清淨院落前,作了作揖,恭請他二人自行進去。
裴鈞當即便上前一推院門,隻聽吱呀一聲,開啟的院門後顯出一方青磚地面,而庭院裡,正有個緩帶輕袍的人坐在正中的石桌邊,聞聲擡了頭。
他烏發半挽,白衣微亂,一見真是裴鈞進來,蒼白的面孔終于浮起個虛弱的笑來,看向他道:“你來得倒很快,我還以為要等到——”
不等他說完話,裴鈞已經幾步沖到他面前俯身将他死死抱住,此時已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緊扣着這人的後腦将他壓在懷裡,一時竟覺鼻尖眼角都泛起酸意,咬着牙便罵他道:
“姜越你這莽夫!我還以為你真死了!”
姜越被這忽如其來的一抱打斷了言語,刹那竟不知如何開口才是妥當,隻得生澀道:
“你……你别憂心,我這不好好的麼?”
他輕輕撫上裴鈞後背,一時也不知該不該拍上一拍,手指便隻得僵僵頓在裴鈞溫熱的背脊間,剛要再說一句,卻聽裴鈞身後傳來一聲愕然的呼喊:
“師父?!”
姜越一愣,立時循聲看去,竟見是他徒弟張三跟了裴鈞進來,此時正呆立門邊,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看,那神情直如撞見了鬼。
姜越雙目一瞠,下意識就要推開裴鈞。可他一推之下,裴鈞一雙健臂卻紋絲不動,不僅不放開他,反倒還順由張三這一聲驚呼,而愈發用力地把他摟得更緊了——
直緊到他覺出氣悶。
他眼睜睜地看着裴鈞身後的張三越走越近,越來越近,這叫他一張失卻血色的臉都霎時脹紅起來,不由在裴鈞頸窩間告誡:“裴鈞,你快放開我,見一他——”
“師父竟還活着?”張三此時已站在裴鈞身後了,眼見姜越尚在人世,他忽而眨了眨眼睛,身子一搖,旋即擡手就抽了自己一耳光,“這,這不是夢罷……”
姜越見狀連忙擡手止他,不等說話,張三眼睛都紅了。
然下一刻,張三卻終于留意到裴鈞死死捆住姜越的雙手,頓時整張臉又僵住,愕然的神情更甚:“這,這又是怎麼……”
姜越不由急得再一掙裴鈞:“放手!”
裴鈞卻把臉埋在他領間一蹭,粗啞的聲音透着衣料悶悶傳來:“不放。你徒弟方才在車上說我沒心,我眼下就讓他看看我有心沒心。”
姜越壓根兒不懂他此話何意,待狐疑看向張三,卻見張三聞言倒退一步,連嘴唇都發起抖來:“莫,莫非師父和裴大人……竟、竟是……”
裴鈞手一收,又更把姜越勒緊了些,姜越的臉頓時紅成了熟果,聽裴鈞道:“小阿三,我對你師父不隻有心,我是整顆心都拴給他了,方才差點兒沒吓死。”
張三聽言隻覺雙足頓冷,一時失力竟跌坐在地。裴鈞懷裡的姜越也被這話給嗆住,忽而猛咳起來,越咳越厲害。
張三跌倒不要緊,姜越咳嗽卻叫裴鈞沒了法子,隻得先心有欠欠地放開姜越,替他拍拍後背,又拿過一旁石桌上的茶水遞在他手裡,囑他先喝水順順。
姜越一把奪過那茶水灌下,這時是一張臉都紅透了,一路從眼下紅到了耳根子,又從耳根紅進了衣領去。待一盞茶飲盡,他才深吸一氣,目帶殺氣地看向裴鈞。
裴鈞調開了眼,撓撓臉頰:“這事兒反正……他早晚會知道。”
姜越不想理他,這時看向跌坐在地的張三,他眉目間終于回複關切:“見一,先起來。”
可張三這一日間已遭五雷轟頂,心緒大起大落,實在是沒那麼好站起身來,眼下便依舊坐在地上,依舊全然驚惶地望着他二人。
裴鈞眼見這境況,一面是姜越難以啟齒,一面又有張三吓得夠嗆,便不忍再逗這師徒二人,隻好接過姜越喝空的茶盞,歎了口氣道:“得了,還是我來說罷。小阿三,實則昨日上朝我忽而辭官,引了皇上龍顔大怒,下了朝,皇上便将我押在了宮裡——那境狀,若非是外力迫使,他是絕不會放我出宮的。你師父得了信兒,應是亦深知如此,于是今兒一早便布下了這場大戲,為的雖是要救我出來,卻也更一石二鳥,攻了蔡氏個猝不及防。”
他身旁的姜越稍稍平息一二,這時也站起來道:“見一,你可還記得年前有人刺殺我一事?”
張三連忙點頭:“記得。内閣查證,是師父的近衛對師父懷恨,故而才——”
“非也。”姜越徑直打斷他,“那隻是糊弄内閣的把戲罷了。實則那時便是蔡沨派了人殺我,隻是卻未嘗得手,反被我殺死了。當時的刺客,便就是你今日帶去大理寺的那具屍。那時裴大人與我已有聯結,一見刺客身上刺青,便料到是蔡氏要離間我二人,于是我二人便換了具屍身交給刑部,壞了蔡沨這離間計,才暫且把此事給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