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也是個仲春,京中剛下過一場雨。姜越捏着世宗閣召請入宮的金帖,坐在轎子上行往元辰門去,一路經過巷陌牌樓,在層層疊疊的雕角屋檐下掀簾一望,所見是滿街不緊不慢撐傘走過的行人和沿路擺攤說笑的販子。
下了轎子走入宮中,他雙腳踏上的,是被煙雨氤成深黑的青石磚地。那磚地堅實而平整,再沒有塞外荒坡間鐵蹄猛踏的震蕩,也沒有輕騎逐馬後随風揚起的沙塵,有的隻是他此時再度站在皇城腳下時,宮差慣然恭敬的告禮聲。
一切是那樣安和,清淨,甯然,像極了他身上那色澤厚重而繡紋繁複的親王朝服和绶帶冠冕。
錦衣華裳将他滿身上下的大小戰傷層層覆蓋,隐秘地包裹起來,就連一雙見多了死生殺伐的眼睛,也被朝冠前輕搖的垂珠半掩了神采。
這就是他随軍三載、出生入死為京中換來的,名為“太平”的東西。
那些他過去在京中安樂窩裡從不曾親眼見過,從不曾親身曆過的事物,那些他過去在王宮貴子、高門學府和觥籌交錯中從不曾聽說過的種種,如今已然由一場場戰争盡數教給了他。
他像是有了一雙新的眼睛。
這雙眼睛讓他忽而能輕易看破這一場平靜與富貴下暗藏的陰狠與殘酷了。當他褪下鐵甲戰衣,摘下佩劍,換上不知被多少個繡娘用多少個日夜趕制而出的親王儀制時,那忽而從他肩頭失卻的重量幾乎讓他心驚——
原來,他從出生以來在京中所享有的,從來是這樣安閑靜逸的舒服日子。
他開始因此質疑起那些生在皇族中曾一度習以為常、理所應當的事物:比方宮中各殿夜夜不滅的一盞盞長明燈火,比方京城裡各府官家為求攀比而從皖南斥資運回的一樽樽石頭,比方皇族出遊卻借由官中用度來置辦的一桌桌酒宴,再比方……
翰林院每月八百兩紋銀的筆墨貼補。
八百兩紋銀,不過是供這些不與政的酸腐文官将攢花的箋子換作灑金的,甚或是将狼毫換作紫毫、石硯換作玉硯罷了,可在北疆邊關苦守寒冬的一營營将士,卻每每隻因少了那麼幾百兩貼補,而連一盆可燒來取暖的好碳都沒有。
回京後的第一場朝會,姜越就上疏請停了翰林貼補,并令翰林文官每有所需用度,都要寫折交由外務府批複方可;另一側,他又請增西北、中北兩地的營房糧饷,并讓邊關用度直接從兵部過賬受理,免卻當中諸多繁瑣。
那時他的皇侄姜湛登基不足兩載,繼位後怯懦畏臣,尚未有一次敢上朝聽政,而勝戰歸來的他卻備受朝中矚目,在武将中頗獲聲望,文臣也莫敢相輕,故此谏言一經内閣納下,便即刻就施行了。
一時朝中泛起流言,說晉王回京是有所圖謀,似乎動了心思要取侄代政、掌繼皇權,坊間也開始傳聞他是想奪回曾被先皇拿去的那個似乎本該屬于他的位置,故而才伸手軍中,幹預用度。
這些不知何來的謠言很快傳到了宮裡。内閣衆臣與借由少帝不親政事而得利的一幹宗親再坐不住,于是便下了金帖請姜越進宮議事,為的不過是要探探他口風。
對此泰王隻道:“從前大哥在的時候就忌憚你,不過是因了你讨父皇喜歡,眼下他兒子的龍椅還沒坐穩捂熱,你又年紀輕輕地立了戰功回來,朝中誰不多尋思尋思?不過他們猜你、疑你,也就是一時憂心,過了也就散了,聽他們問什麼,你便也别犟,免得原本沒有的事兒都給他們挑成了真的,那才麻煩!”
他點頭聽了泰王的話,對此并未過多言語。可從世宗閣出來,同泰王走在幼時玩樂的禦花園中,一旦念及萬人出征、受傷戰死,為的竟是這樣一派朝堂景象,他卻忽而又覺出分荒唐了,不免隻想趕緊出宮去靜靜。
可這時風林鳥鳴下,卻有隐約的人聲隔着他身側的長青池傳來:
“……你們就不覺着邪門兒麼?哎哎,大仙兒!别睡啦!你起來說說,咱們招他惹他了?從前他對付咱們就算了,怎麼眼下回來了,他還是對付咱們哪?”
說話的人是個坐在石頭上的瘦子,一邊說着,還一邊拉起了靠在柳樹下睡覺的另一人。
隔着水岸望去,姜越隻見對側柳蔭下坐了三個松青色補子的人影,遙遙分辨衣飾,似乎是五品上下的文臣。
三人的臉被柳枝的蔭翳攏住,瞧不清是誰。這時被那瘦子拉起的人身影一晃,已經不耐煩地打了那瘦子一腦瓜,聲色低沉道:
“人家高高在上,才不記得咱是誰呢。睡你的覺罷,别自作多情——”
“噓噓,閉嘴!”坐在這人身邊的高個子忽然警覺,低聲招呼另兩個,“有人來了,别睡了!趕緊起來!”
霎時柳樹下青影微亂,三人慌忙拍袍起身。當先一個猛地撈起柳枝闖出蔭蔽來,卻立時再無遮掩地撞入了隔岸相望的姜越眼中——
這便是少年一别、時隔三年後,姜越再見到裴鈞的第一眼。
不同于姜越久在塞外被大風烈日鍛出的麥色肌膚與精健體格,那時初及弱冠的裴鈞一身氣色豐沛、身形俊逸,皎然于春日碧樹下一立,無論氣度還是容貌,俱可算作是京中俊俏公子一流的翹楚。加之素日往來于官中皇城,日不曬、雨不淋,他目所視者經科風頌,手所書者聖人學究,一容便仍似白玉一般,半分瑕色沒有,同一身殺伐之氣未散的姜越兩相臨池一較,幾乎一個是柳葉條,一個是苦寒枝。
這一刻姜越幾乎聽聞自己胸腔中傳來戰鼓。他看向裴鈞,一時竟忘了自己已在安平之境,袖下握拳的雙手片息滲出薄汗,一容喜色未起,雙腳已不可抑制地向前半步——
卻也隻是半步。
與此同時,對岸的裴鈞放下拂枝的右手,長眉在碧葉掩映中斜斜挑起,看向姜越的淡目微訝,似乎是辨别了一會兒,才終于想起這岸邊的小王爺是誰。接着他雙目中的訝然便極快地流逝了,一張臉又再度被不無不可的神采填滿,唇角也帶起個不真不假的笑來,緩緩擡起手,遙遙對這二位親王俯首作揖,繼而便與同袍二人匆匆離去,全然沒有任何流連。
姜越霎時舉目去追,沒待回過神來,已聽身旁泰王在笑:“老七,他們這是記恨你啦。”
姜越一愣,忙問:“為何?”
“你不知道?”
泰王搖頭看着他直覺可樂,神色頗有些長者審視少年人的玩味:“他們就是翰林的人哪。喏,你瞧打頭那個模樣最俊的,那是忠義侯的兒子——裴鈞,裴子羽。他就是被你停掉筆墨貼補的翰林采買。你啊……斷了人财路了!”
在泰王低沉開懷的笑聲中,姜越再度看向對岸遊廊間遠去的人影,于清風和煦間暗暗一驚,不由喃喃自問 :
“……他進的竟是翰林?”
如此一别,便是數月。
其間姜越亦有專程順路徑行翰林的時候,抑或借由公事趕往世宗閣的時候,可無論是再過長青池,還是再走遊廊道,無論他是放慢步子、四下瞭眺,還是佯作侯人、左右盼顧,卻都再也沒有見過裴鈞。
這方皇城總是如此小到小極、大到大極,有緣時偶一翻牆都能打到相恨,無緣處幾經輾轉卻一面不得。
他忍不住要遣人去問,卻不知遣何人、如何問;他經不住在夜裡作想,卻不懂為何想、可否想。
那個在禦花園長青池畔輕易離開的松青色背影,時隔三年,似乎又在他心裡再度紮根,生芽,頃刻間長成參天巨樹,讓他忽地尋回了一絲與過去歲月的微妙聯結,終于也有了分身處安閑之地的真切感。
而那些他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才在沙場上淡忘抑止的少年心事,那些他勸了自己千百次有悖人倫的不該和不可,一時又隻因那人“竟入翰林”就再度回溯,再度如頃刻驟起的山洪般,帶着這三年以來他勉力遏制在神思之外的所有所有,猛烈地沖擊回他封閉的心胸,甚至比三年前的一思一念都更為厚重。
他很想知道,那個曾在夏夜月下共他點燈、與他論月的人,分明是張嶺高徒、監中龍鳳,分明可見志若鴻鹄、心寓高邈,卻到底為何自毀前途、自設迷障,竟安心入了翰林這地方……
而這一問的答案,他很快便在秋來時知曉了。
在一次朝會後散去的人潮裡,他終于再度見到了裴鈞。
那時的裴鈞依舊是松青補子,悠然一身,單手攜了五六冊風頌,逆着湧向清和殿外的晦暗人海往石階上走來,是繞路前來給趙太保送翰林輯錄的。豈知剛要走,他卻被一旁的張嶺叫住。
剛随泰王走出殿門的姜越見了此景,忙站在大殿廊柱旁遠遠看顧,遙遙隻聽張嶺問他:“聽吏部的說,你自請前去禦前侍讀?”
姜越聞聲一愣,拉了泰王駐足再看,但見裴鈞垂首簡促道:“是。院中無人敢去,便隻好是學生去了。”
這話叫張嶺即刻動了怒氣:“荒唐!你自己的學問心性都未嘗養好,竟還打起了禦前誤君的念頭!我看你是翰林裡的安閑日子過慣了,不知這朝堂是怎生個境地!”
姜越聞言眉頭一蹙,但見裴鈞立身不語、張嶺又更行說教,這才醒悟那昔日拳拳的師徒二人竟已有嫌隙。而就在他心底細想此景為何的時候,那安然站在張嶺跟前的裴鈞卻又開口了:
“師父說教學生這許多,卻怎就不說說……翰林究竟是為何無人敢去禦前呢?若不是無人敢去,這侍讀之差風光無匹,該是要被多少人争着請領,又何嘗會落到學生這未入頭甲的草包身上?”
翰林之人不願意去禦前侍讀,實則是怕接近少帝後處境微妙,前途受阻。此事究其源頭,本就是蔡氏為首的内閣、外戚把控姜湛繼位,卻不思讓姜湛親政之故。
既是不思讓少帝親政,自然就不着緊少帝讀書。此時朝中空出個侍讀并非大事,而若有人要上趕着補了此職,卻怕會被内閣注目。如此,由内閣所掌控的整個文官團體為求明哲保身,自然也會孤立冷落這補職之人,這樣一來,便沒人敢提這填缺之事。
是故裴鈞這話,幾乎就是暗指内閣攬權無度、累及皇位,即刻便引張嶺身旁尚未走遠的内閣數人都回過頭來。
當中薛太傅與蔡延挑起眉頭看看張嶺,又看了看張嶺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學生,不約而同的輕輕咳了兩聲。
這兩聲輕咳讓張嶺欲要出口的話都一頓,下刻趙太保已笑眼走來打起了圓場:
“哎,張大人,你對學生也太嚴苛了。這學生當年頂好的根骨、頂好的學問,咱們誰人不知?他去做個侍讀,也不過就是聽着皇上背背書罷了,又不是真給皇上做先生,他能誤個什麼事兒?你呀,就安心讓他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