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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其罪三十八 · 退守(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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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夜色盡染,長街裡人煙漸稀。戌時剛過,一頂青綢垂穗的小轎攜着轎中酒氣,晃晃悠悠擡入了城北的蔡太師府邸。

管事與丫鬟迎出來幾個前後接應,不多時,便從轎中扶下個身形修長的青年人來。

這青年人約二十一二年紀,面上沾着絲醉酒得來的醺紅,仿似塊透潤的良玉,一容笑意是掩也掩不住,盡挂在杏眼長眉間,更顯其容光煥發,全無頹然。

他一路拾袍向内院走去,經過的下人必都向他行禮問安,道聲“三公子好”,而不等他跨進北院兒,下人已先他一步行到北堂禅室外的小廳門口,恭聲向裡禀報道:“老爺,岚三公子打别院兒過來了,要跟您請安——”

“爹!爹!”蔡岚不等下人說完,已穿廊走到了父親蔡延所在的屋外,徑直推開小廳的門進去,卻倒是不敢再往禅室裡闖了,隻站在禅室緊閉的瑤花隔扇外,笑着向裡頭報起喜訊來:

“爹,我初次來京便中了會試,您可看榜了沒有?這都過去一整日,您怎也不喚兒子來請安哪?”

與他一門之隔的禅室之中,蔡延正背靠石牆,閉眼盤坐在北山壁下的楠台蒲團上靜思。

他手邊的獸紋銅爐裡燃了支抽金絲的紋經檀香,青煙自香爐精緻的镂花間溢出來,飄搖到他灰白的眉宇處,又直直漫繞至一室正中的沙盤之上,盤旋在沙盤中莫可名狀的淺淺溝壑間,在昏晦燭光的照耀下,将室内四壁懸挂的陰陽卦箋顯得更為詭谲。

此時聽聞幺子喜訊,蔡延連眼皮都沒掀一下,隻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就一邊拿開膝上放着的扶乩蔔筮之具和一本夾有層層字箋的卦書,一邊平平道一句:“看了。”

小廳中的蔡岚正扶桌站着,此時既沒有得到意料中父親應給的贊許,也沒有得到父親的關切,不免在屋外下人的衆目看顧下有失體面,便下意識更挺直些身子,向隔扇中道:“爹,兒子考上會試,就要去面聖了,您難道就一點兒喜氣也沒有麼?”

應他此問,瑤花隔扇後隻傳來蔡延全無冷暖的蒼老聲音:

“不過考上個會試,你就志得意滿了?”

蔡岚聞聲一愣,下刻隻見身前的隔扇咿呀打開,他老父蔡延穿一身寬衫步出禅室,徑直行過他身旁道:“裴大人家的高徒也考上了會試,中的還是今科解元。他同你是一般年紀,怎沒見着像你這般喜得日夜呼朋喚友、酒肉不離的?”

蔡岚忙跟着他往外走去,慌慌道:“爹,那是他們要請我的。來者皆是各家公子王孫,往後入班都是熟臉,我怎好推拒得過?便還是陪他們高興高興——”

“高興?”蔡延頓住步子提聲打斷他,灰眉下的老目轉向蔡岚,威嚴帶怒道,“如今唐家倒了,不日就問斬的問斬、流放的流放,你二哥還受此牽連未出牢獄,你大哥就被裴鈞害上了謀殺親王之罪!眼下招他入京問責的帖子已加了火漆飛去豐州,你還在高興什麼?是還嫌家裡起的火不夠大麼?京中出了多少大事,我看你是一點沒有知覺!”

蔡岚不似他兄長二人為正室所出,而是蔡延四房之子,因年歲比兩個哥哥小上太多,故并不如蔡沨與蔡飏二人親厚。加之長年養在宗族中,他受的盡是父親高權盛勢的福澤,便隻顧長成個高大俊逸的五陵少年便是,絕少有時日領教京中的險惡,自然更對官場之境的爾虞我詐毫不敏感,以緻今時今日,都還以為萬事皆可由他老父擺平,尚未感知到兄長二人之險已迫在眉睫。

此時聽了這番話,蔡岚才終于明白了父親連日冷落他的緣由,好歹也覺出分憂怕來,可更多的卻還是委屈:“二哥舞弊那罪過,我聽說已找人替了,也沒想着唐家能牽連了他這女婿。爹,我今兒來也不是給您添堵的,就是想來給您請安,順道兒……也問問我入班的事兒。”

“不早同你說過了?”蔡延擡腿邁出小廳,老聲一個斷言,“你這脾性,入個翰林已算到頭了,上不得官場。”

蔡岚慌忙上前扶住他,聽言頗不甘心:“為什麼呀?爹,哥哥們都能做州牧、入内閣,我為何就隻能入個翰林?”

“那他二人入班前我說過什麼,你又可還記得?”蔡延冷聲撒開他手去,不要他扶了,抖袖負了手,徐徐走下院前石階,“我一早就說過,我蔡氏一族‘風’字輩兒的子孫世命輕飄,承不起太重的富貴,一族上下便都講究個‘用舍行藏’。如此我曾多次告誡你大哥,要做州牧,就隻做一州之牧,我也告誡過你二哥,要入内閣,就隻管占個位置便是,可他們都嫌那一把椅子不夠坐,貪了心要去争别的,如今禍事便接二連三地來了,躲都躲不過,這豈非是與命搏,與天鬥?眼下他們都自食其果了,你竟還想去步他們後塵?”

蔡岚讪讪跟在父親身後,被這一罵、一壓,未褪的一點兒酒意也大半消了,郁郁道:“爹,人罩上了褂子,際遇都是水漲船高,大哥二哥想争些名頭、換換官章,那也是人之常情,天命之說隻怕也不能盡信……”

“朽木!”蔡延轉身怒斥他,“自古為官隻講順勢而為,從沒聽說過逆天改道還能長遠的。你兩個哥哥如今都成了甕中鼈,将蔡氏一族拖入險境,你要是再敢輕舉妄動,那幹脆翰林也别入了,直接給我滾回西林去,叫主家長老打斷你的狗腿!”

“别别别!”蔡岚一聽這個是真怕了,趕忙提了袍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爹息怒,爹您饒了我罷!我這是酒喝大了,瞎胡說的。既是爹讓我入翰林,那我就好好兒入翰林就是,也不打别的主意了,隻是……禮部的尚書是裴大人,他同咱們家似乎一向都不登對,那這回殿試上,他會不會為難我呀?”

“沒事兒不緊着自己的學問做,盡擔心些沒用的東西!”蔡延直是恨鐵不成鋼,惡歎一聲道,“裴鈞今日已遞了文帖,說是一病不起,要離京靜養,殿試便一定不會在場了,你的擔心都是多餘的。就算日後他回來了也是自顧不暇,根本沒時間管你這小魚小蝦,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罷。”

“是,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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