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命數”,是個少年人從不輕信的字眼。
至少裴家姐弟二人在各自成家或立業前,是絕少有這命數之慮的。
當十年前一紙授入翰林的點任文書落到裴鈞手中時,他并未想過那将會是他一生朝堂征伐的起始,正如十年前裴妍在太後壽宴上一曲琴瑟豔驚四座後獲賜為安華公主伴讀時,也并未想過那會是她往後含恨的誘因。
彼時的裴鈞已與張嶺決裂、出離張府,當年秋日入翰林為吏,吃喝不愁,似無一志,閑時不過與曹、梅二人與青雲監師兄弟往來消遣。
一衆友人中,梅家的獨兒梅林玉正遭逢着其父一場場耳提面命,告誡訓斥的都是生意場事,又兼偷開的養雞場被家中發現,那耳提面命又化作拳打腳踢落在他那身細皮嫩肉上,叫他氣之不過逃出府來,夜奔裴鈞家留宿,鼻青臉腫地蹲在裴鈞院中,不甘不忿:
“南邊兒鬥雞的黑場子可多着呢,哪個不賺個盆滿缽滿?我爹就覺着養雞丢人養雞賤,覺着雞活該是拿來吃的不讓我鼓搗,真是頑固到頭了!”
“那你爹頑固也是拿着千萬兩金銀跟你頑固,你跟他鬥也得使得上勁兒啊。”裴鈞閑閑在院中排開了從曹鸾那兒得來的兩捆南疆煙花炮,瞥他一眼,“你二舅西街裡那兩幢樓不是要盤給你開張麼,你做什麼非要養雞?這不是找你爹的打?”
“嗐,樓也要做,雞也得養呀,錢哪兒有嫌多的?”梅林玉聽他說起生意,消沉的氣勁散了一半,又站起來湊到他身邊幫他拿炮仗,眉開眼笑,“說起來,那兩幢樓還沒起名字,哥哥你有學問,幫我想想呗?”
裴鈞解開繩子,斜眼看向他臉上的五顔六色:“成啊,想做什麼生意?”
“勾欄哪,還能有什麼更賺?”梅林玉比劃着,“我一幢樓做男,一幢樓做女,邊兒上還有幢大閣子,恰好再開個酒樓,齊活兒!”
那時忠義侯府滿園秋葉紅遍,哪怕在月下也色如烈焰,比之春花半分不差。裴鈞霎眼一望,懶得再想,一時嘴快道:“莫若就起‘霜葉’同‘二月’罷。酒食之物又是過則無趣,故‘半飽’恰可,添個‘炊’字兒,多些煙火意趣。”
梅林玉打小隻識字算數,不耐煩讀詩,聽裴鈞說來自是不明就裡,卻從不懷疑裴鈞學問,登時隻顧叫好。後來那倆樓聲名鵲起,讓京中達官顯貴、風月人物皆誤認梅林玉是個斷袖,梅林玉再欲哭無淚地追着裴鈞打,就又是後話了。
二人言語間,裴鈞眯眼擦亮火折,點燃一捧炮仗,各色相接的火星便疾速竄上夜空,炸成數道絢麗多彩的巨大煙花,發出砰然聲響。
他開懷握着新一簇花炮,邊點着了邊同梅林玉笑,扯了嗓子向隔壁院兒叫:“裴妍!裴妍你快出來看看!這是老曹托人從關外帶的竄天鼠,你入宮都不見能瞧得見的!”
音方落,另院兒立時傳來裴妍的罵了:“宮裡沒有就你有,說出去不怕被打闆子!”
那聲音柔中帶韌,漸漸由遠及近,裴鈞轉眼看廊中,是裴妍已經邁着碎步跨進院子來,指着他鼻子道,“我明兒還入宮呢,你再不消停,我把你打成個竄天鼠!”
其時裴妍正試着次日入宮要穿的衣服,身上鵝黃的裙裾,粉色的罩衫,照在廊中明燭下款步走來,一身鮮亮得不得了。待裴鈞手中煙火盡了,她上前揪着裴鈞耳朵,非逼着裴鈞起誓再不鬧騰了才收手,又對着直愣看向她的梅林玉,告誡道:“你也早點兒歇了罷,可别盡跟他學些不好的,再惹你爹的罵。”說罷擡手點點梅林玉眉心,溫和一笑,便轉身斂裙回屋去了。
可梅林玉的目光卻一直追随她粉黃的倩影消失在廊角,直至她回去亦沒再說出一句話來。
當晚,梅林玉抱着胳膊坐在裴鈞床闆兒上拉長了聲兒問:“哥哥,你說妍姐那——麼好的人,誰能有福氣娶回家去啊?”
裴鈞扯下鞋襪,拿胳膊撞他小身闆兒:“怎麼,你還想娶那母老虎?”
“妍姐那是聰慧大方,怎能說是母老虎!能娶她那樣的做媳婦兒,我怕是做夢都得笑醒了。”梅林玉一通申辯,繼而失落起來,“可三教九流,商賈為賤,你家是官家,我……到底沒那福氣。”
裴鈞不愛聽他這話,蓋上被子枕臂盯着他道:“胡說什麼,我娘可喜歡你了。”
梅林玉卻鑽在被窩裡歎:“你娘那是把我當别人家的小兒子喜歡,又不是拿我當女婿喜歡的。”
裴鈞垂眼想了想家中在朝堂上的處境,也歎了口氣,擡手揉揉他腦袋,聲音放輕了:“那你覺得她能嫁誰?”
“怕是隻有天家能配得上妍姐罷,可皇上還太小了呢。”梅林玉睜眼瞪着床頂的素帳,平靜道,說着又搖頭,“可皇上再小,好歹也是皇上,我雖不那麼小了,卻也沒成番事業。”
裴鈞嗤地一笑,哂他:“你梅家還不夠家大業大呢?”
梅林玉癟嘴:“呿,那是我爹的,又不是我的。”
少年涼漠的歎息隐沒在秋夜燈燭的噼啪聲裡。
在那晚睡前,裴鈞隻記得梅林玉歎了又歎,輾轉複輾轉,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明兒一早,我送妍姐入宮去。”
裴妍當年入宮,是去陪安華公主讀書的。偏安華公主書不怎愛讀,隻愛吃,宮中便宴慣比課多,食慣比詩多。
裴妍書沒讀完兩本,第一回歸家放沐卻先豐潤了兩分,更見肌膚如玉如雪,腹軟脯渾,笑起來頰上又現一雙梨渦,柔若毛羽,甜似含蜜——隻要沒有裴鈞搗蛋引她呵斥,任誰見了都要叫一聲嬌人閨秀,公侯王孫求親之流便是未曾踏破門檻,暗地裡也托着媒人來打聽過數度了。
一日她從宮中回府,正巧梅林玉、曹鸾在家中耍鬧,便相熟笑轉一圈,直如九天上下來識塵的仙。
梅林玉被她娥粉的裙钗晃花了眼,拍起巴掌贊她好看,連裴鈞都勉強吐了個美字兒,偏曹鸾隻在一旁葉目含笑,說:“安華公主果真食澤深厚,阿妍見着是又胖了。”說完直被将門虎女打罵着追出門去。
裴妍這一出去,直等到上燈時候才回來。她面上餘下的笑意竟似染蜜,手裡還拿回個陶泥小人兒,紮去窗邊條桌上的蘭花壇子裡,往後每每回來瞧着就樂,直樂到園中花謝花開,綠葉作黃又抽芽,直至泥人幹裂、敗色,亦分毫未改。
“……那時他說,我清減三分如秋梧落葉,豐潤三分似紅梅蓋雪。他握着我的手說喜歡我,四時不滅。”裴妍陷入過去時光的沉思,笑容隻是淡漠的,諷刺的意味卻不減。
裴鈞為她包紮手,聽她蕭然唏噓:“那時我是盼望出宮的,更盼着每一次你出門吃酒拉他回家讀書打诨,盼着每一次家中祭宴。因為我知道,那時他就會來。我希望他來。”
“我生命最好最美的年華傾在了曹鸾身上,我等他給我承諾,等了三年。那時他是我的天,是我夜裡盼明時的一輪月。我們拉手,哪怕隻碰一下就分開,我依舊悸動,就像是大雨打繁花……直到一天,我想,為什麼我非要等他來開口?為什麼不讓他比我的天還高上一分,成為我的夫君,成為我的歸宿……”
——那是裴妍作為女人的第一次欲望。
她想和他在一起,哪怕這是多麼不可能,她也依然強勢地對曹鸾說:“曹鸾,你娶我吧。你去我娘面前提親,我要嫁給你。”
那時她想過了所有坎坷,想過所有人的阻撓和勸慰,想過門第不和、世俗冷眼,卻唯獨沒料到這一切黯淡尚未開始,他二人的前路已折在了曹鸾凝眉望向她的一句話:
“可是阿妍,我配不上你。”
所謂三教九流,官階賤籍,世俗早已分得清明。
曹鸾祖上由胥吏晉升,始得官名,到其父一輩,卻舉家牽連入地方黨争,被扣上帽子淪為罪臣。身為罪臣之後,曹鸾無望科舉,入行訟師更是成了無流之階輩,而裴家世襲侯爵、一門忠烈,裴妍乃将門之女、公主伴讀,身貴千金,二者雲泥之别,如何相與?
曹鸾忽而的醒悟讓裴妍無法接受。她抓着他的袖子,執拗地将他往家中拉去,邊走邊吼:“人還活着,有什麼不可能的!你隻是不能參科做官,卻還能随軍打仗,還能去争軍功啊!就算當真與我平凡安閑一世,那又有什麼不可?”
“你金雲之身,怎可随我庸碌一世?”曹鸾掙脫她,極為苦痛道,“參軍打仗拼的是運氣、是性命,哪裡是說說就能的?平凡安閑是溫飽之餘才能作想的,我給不了你好日子。阿妍,你我二人的命是從出生便定了,你跟了我,是如花似玉卻委身鼠輩,若是傳出去,全京城都會笑你有眼無珠、有辱門第,會笑你裴家家門不幸。我不想害了你。”
“誠然他當年說得不假……”裴妍講到此處深吸口氣,面上譏諷的笑意漸收,“可到了那時候,又有什麼用處?這話他若早三年說,一切都不會有,可三年過去,他說出來卻隻是叫我知道——我裴妍瞧上的男人,氣魄也不過如此。”
“那時我給了他一巴掌,讓他滾,讓他從此再也别見我。他紅着眼走了,垂着頭,袖着手,在哭。我從沒見過他那樣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