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六部人等即刻向前逼近,滿班朝臣蜂擁一處,推搡起來。蔡延的門生在一衆官員的飛袖狂舞中架開了還欲上前撕扯的尊師,隻是短短幾息之間,臉上就挨了七八個巴掌,這才堪堪把蔡延護在了後頭。
此時六部隊列中,張三、闫方一衆官員也很快将裴鈞護在身後,五寺裡蔡氏一系的官員一見此狀,也即刻立在了蔡延身側。
霎時間,裴、蔡兩黨的人馬竟是在清和殿上當朝對立,炸開了鍋一般指臉叫罵,大打出手,甚至都不在乎要不要搞清楚此事的前因後果了,隻見是撿到機會,便趁機相互掐起了架來。
這滿朝文武手舞足蹈、七嘴八舌間,不少頂烏紗帽子被扯落了垂翅撂倒在地上,這十幾年來的不對付、不痛快,也好似梆硬的石頭一樣,哐啷啷抖落在這朝會大殿上,叫整個清和殿愈發亂作一團,烏煙瘴氣。
而在這絕頂的嘈雜中,裴鈞負傷的臉上噙着絲笑,抱着笏闆,一步步踱到了蔡延面前。
蔡延在學生的攙扶下勉強站立,胸口正因大喘粗氣而不斷起伏,眼見裴鈞逼近,便再次揚起袖子向他掌掴而去,可他勉力發顫高舉的右手,卻十分輕易地就被裴鈞捏住了手腕,死死摁了回去,饒是發急掙動,也一點動彈不得。
裴鈞并沒有立時松開他,更像是怕他年紀大了,在這亂象之中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一般,發力狠握住他蒼老的手腕,恭恭敬敬地将他拉至身前,臉幾乎快湊到他鼻子尖了,才既輕又慢地壓低了嗓音道:
“一子喪,二子廢……蔡太師還有一個兒子,又幾時死呢?”
話語中悚然的威脅讓蔡延猛咳一聲,擡起手來直想殺他,卻兀地先吐出口鮮紅的血。
“蔡太師!”四周沒人聽見裴鈞說了什麼,但見蔡延怒急攻心,太常寺的連忙扶上來,立時高呼:“裴鈞,你休要以下犯上!”
“誰犯了誰?”闫玉亮提聲斥道,“大殿上的各位都看見了,先動手的可是蔡老太師,都别睜眼裝瞎!既是在朝會之上,蔡太師動手也得有個由頭,何以渾話不說,上來就要掐裴少傅的脖子?這不是謀害朝廷命官是什麼!如此,你們内閣還何談朝臣和睦?!”
朝臣們的推搡在蔡延和裴鈞二人四周此起彼伏,好似浩大的漩渦将二人裹挾在滔天巨浪裡。在這鼎沸人聲中,蔡延喘息着閉目一晃,沉沉擡手擦去了唇角的血,這時再睜眼看向那被一衆青年官員護在身後的裴鈞,雙目卻幾乎被裴鈞那一襲錦雞補褂的豔紅刺痛。
而這一片紅色之下,那個他十年前曾不屑一顧的裴家豎子,那個甘為聖賢提鞋卻搖身一變成為帝師的小小侍讀,如今已因曆經磨砺而身形豐沛,此時正平靜無言地立在這一場風暴之中,抱着雙臂,冷眼向他看來。
這一眼中沒有憤,沒有怒,沒有在裴炳出殡時叫破天地的悲痛,也沒有過去偶獲小成時的志得意滿,甚至連一絲殘戾和玩味也沒有,有的僅僅是冷。
裴鈞是如此冰冷地望向蔡延,隻将手中的笏闆微微一動,下一刻,笏闆的尖端便從左至右地劃過了他的咽喉,也帶起了他涼薄至極的一笑。
蔡延頓時目下巨震。
這時,内閣數人已匆匆下堂來隔開裴、蔡雙方,張嶺左右各看二人一眼,冷聲問蔡延道:“太師德高望重,今日何以同晚輩動手?”
“晚輩?”蔡延沙啞着喉嚨吼道,“這可是張大人教出的高徒!你且問問他做了什麼!”
張嶺一臉肅穆看向裴鈞,裴鈞卻隻擡指點了點臉上傷口滲出的血,擡眉看了眼蔡延,又偏頭看向張嶺,微微一笑:“下官可不知蔡太師何意。”
蔡延見他矢口抵賴,一張臉氣得愈加鐵青,布滿血絲的雙眼立時看向張三:“張——張尚書,你來說!”
張嶺未知此事還與張三有關,不由冷眼看向自己的兒子,而張三并沒有站進六部的隊伍裡,面對蔡、裴兩黨的争端,也依舊面若冰霜,沉默不語。此時聽蔡延一問,他見衆人皆向他望來,隻得在張嶺威懾的目光下低頭一揖,木讷答道:“昨夜刑部遭遇鼠患,蔡大學士……受了重傷。”
衆朝臣一驚:“鼠患?”
蔡延氣得頓地一搖,咬牙切齒看向他:“張尚書,刑部遭的,當真是鼠患?”
張三垂眸道:“案冊有錄,昨夜無人到訪刑部,經大夫辨明,蔡大學士身上的傷口,确是鼠齒所傷,而牢房内牆、地底也确然發現大量鼠窩與血迹。諸位須知,刑部本就位于舊京水道之上,牢房陰濕,幾年來已數度提請撥款,想整治鼠患、填補缺洞,隻因無款可撥,遂不葺至今。據此證,蔡大學士确然為鼠所傷。”
“荒唐!答非所問!”蔡延撒開門生的攙扶,駁斥張三道,“若是鼠患,刑部獄卒、官差數十人之多,難道鼠患剛起時就無人聽見我兒呼救麼?張尚書新主刑部便行此包庇回護之事,往後法司之中,朝廷還如何信任刑部斷案?!”
張三抱拳,擡眼看他:“蔡太師容禀,刑部之獄卒、官差,昨夜皆無人聽聞獄中呼救,下官也令大夫細細查看過,蔡大學士口舌之中多有鼠齒撕扯的傷勢,連喉嚨都大為損毀膿腫,亦可能是一開始就被惡鼠鑽入口中,失了聲,故才不得叫喊。”
殿中文武重臣聽聞這話,臉上皆是犯難不忍,而蔡延還想發作,卻聞朝鐘打響,司禮監報:
“皇上駕到!”
一時衆臣匆匆撿帽歸位,不甚齊整地山呼萬歲。
不一會兒,姜湛穿戴明黃龍袍、垂珠紗冠,由胡黎扶着坐上了金龍寶椅,正要示意司禮監開始朝會,不料卻見堂下衆臣神色散亂。
他本想要問,餘光又瞥見親王一列中有人挪動,轉臉一看,竟是晉王姜越姗姗來遲。
姜越一手執笏,一手提着濃黑朝服的前擺,走得不疾不徐,神色大有從容之意,眼看是絲毫不因遲到而驚慌。
姜湛本就因他複生之事而惶惶多日,更因他與裴鈞之合謀而心生恨意,原是留有後手,不想眼下發作,可這時忽而瞧見姜越腰間,卻當即目色一驚:“晉王,你何故佩劍上殿?!”
姜越被這一問驚起,擡了頭,清靈的雙目掩在朝冠的冕旒垂珠後,見一衆朝臣和姜湛都面帶惶惑地看向自己,神情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孤何故不能佩劍上殿?”
他在這大殿上所有目光的注視下,慢慢地坐在了泰王身邊的椅子上,撫平自己五章朝服上漾起的褶皺,出聲如玉落淙泉:
“孤十八歲破侖圖騎兵,往複千裡,殺主将阿之蔔于胡土嶺,從胡虜手中救出我朝百姓數千人衆,返朝時曾受先皇恩賜佩劍上殿、入朝不趨,此事已有十年之久。皇上那時年歲還小,許是忘了。”
說到此處,他垂珠下露出的半張臉似帶有哀容:“過去未能佩劍上殿,也是怕皇上年歲小,會被孤吓到,可此番渡曆生死,面見皇兄列祖,卻是被耳提面命,直道孤棄命忘恩。孤實是神魂難安,便隻可奉先皇遺恩,跪太廟、祭宗祖,隻待服甲執劍,以守我朝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