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過盡,裴鈞在京兆司部簽完了公文也沒等到姜越,隻得起身回府,剛走出耳廂,便見宋毅拿着新束的案卷向他走來:“大人,自曹鸾入獄,刑部總來要他這宗案子,咱聽您吩咐,捏着沒給,眼下倒已然拾掇出文書了,按規矩是要報過去的,您看這……”
裴鈞接過案宗,翻開瞥了一眼又合上,看向宋毅:“曹鸾一家在獄中如何?”
宋毅趕緊點頭:“好得很,好得很,底下人已聽您吩咐好生照看了。梅氏商号的少東家雖沒來過,卻倒每日遣人送飯過來,替咱們省了不少力氣。要不……大人去看看?”
“免了罷,省得刑部人知道了當我徇私。”裴鈞将案卷收入袖中,簡明吩咐道,“這案卷我留着轉批,可近日事雜,許要多些時候才能批好。外頭若問起,你可知怎麼說?”
宋毅忙道:“知道知道,大人放心。”說着見裴鈞擡腳往外,便一路把裴鈞送出去,點頭哈腰地撈開門簾兒,扶裴鈞上了轎子,直等到轎子漸漸走遠,才一邊走回司部,一邊啧啧唏噓地搖頭暗歎:
“那般境地都能翻身,眼下更逼得蔡氏家破人毀,又見得勢,怪說裴大人了不得呢……”
一語到此,他更是喟歎,想到底來又專程繞至班房,不遺餘力吩咐了獄卒人等定要好生善待曹鸾一家,這才安心下了工出去,隻待他日借此在裴鈞面前賣個好臉。
裴鈞回府時已夜色漸起。六斤眉開眼笑地迎了他進去,說董叔正在備着夜飯。
裴鈞一邊摘下烏紗,一邊走到花廳,見裴妍正坐在窗邊望着外頭出神,一身素紗羅绮,烏發垂髻搭在頸側,雙手纏着藥布擱在腰間,膝上還搭着本冊子,瞧着神色見憂。
裴鈞走上前,落手拿起那冊子一看,皺眉合起來放至一旁:“你這身子才養了幾日就又開始勞神了,這是從哪裡拿了家裡的賬來看?”
裴妍這才看見他回府,回過神來仰起臉答他:“今日家裡結賬,來了許多人領錢,董叔拿着賬目一一給他們,我怕他累着,想幫他看看,他卻不敢給我看,我便從他手上搶來了。原來這三四月裡,你為了保我和煊兒,竟花了這許多銀錢……”
“銀錢沒了還能再掙,人在,就什麼都在。”裴鈞彎腰執起她手來看看,又輕輕放下,替她斂好耳邊碎發道,“眼下你回來了,我也會盡快接煊兒出宮的。往後咱們一家人在一處,就再也不分開。”
這話叫裴妍聽得鼻酸,眼下微微發起紅來,不禁低頭拾絹輕點眼角。忽地想起什麼,她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裴鈞:“今早我上皇國寺還願,也替你和煊兒祈福,給你求了個福祿命繩來,你看看。”
裴鈞從她手中接過,但見是一條大紅絲線擰起的繩糾,約有一尺來長,有半個小指粗細,尾巴打了顆玉珠,垂着些穗子,繩糾當中拴着一枚很老舊的銅錢,邊角已被磨得很光滑,四方的孔邊刻着字,是“永順通寶”。
“這是你出生時候,娘給你帶在身上的銅錢。”裴妍拿起那紅繩,扒開他袖子要替他拴在手腕上,“原是要打長命鎖的,可那時邊境年年打仗,家裡窮,爹就尋人換了當年新打出來的銅錢,用紅繩穿了,給你拴在脖子上。你怕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裴鈞由着她拴,笑了笑,“我兩三歲的時候隻惦記拿它換糖吃呢,沒少被爹揍。”
“兩三歲的事兒你都還記得?”裴妍給他拴好了,拉着他的手看看,又擡眼看他的臉,這時被蔡延挖出的傷已起了疤,卻還沒落,裴妍從桌上拿藥,替他零星塗了點兒,終于還是不省心地歎了口氣,“你小時候就這麼同村裡的娃娃打了架回來,臉上五顔六色的,怎麼這都二十多年過去了,做大官了,你還是這麼挂着傷回來?”
“小時候争饅頭,長大了争口氣。這麼想想,當官和做娃娃也沒什麼不一樣的。”裴鈞垂頭看着腕上的銅錢,用指尖摸了摸,好生感慨道,“你竟還把它留着,我還當咱們搬來京城的時候把它搞丢了呢。”
裴妍在他身邊靠着他,仰頭看他在笑,也跟着笑起來:“我嫁人的時候帶走了,因想着你往後要去官場上争,也幫不上你,我就留着這銅錢,捏在手裡,每天早上替你念念經,給你求求平安。後來我聽姜汐說,你官中行事心狠手辣的,得罪了不少人,便晚上也替你念一念,消消業障。”
裴鈞鼻子一酸,沙啞道:“合着我這二品的大官都是你給念來的。”
裴妍拖長聲音“啊”了一聲,擡手點點他鼻子:“你不該謝謝我?”
姐弟二人相視,噗嗤一笑。
裴鈞忽然拉着她道:“佛經你念念就行了,可不許出家啊。”
裴妍擰着眉頭丢開他手:“胡說八道什麼呢,誰要出家了?拜拜佛罷了。”
董叔這時打外面進來,領着人上菜,聽他們在說這求佛拜神之事,也插了話道:“大人,這求神拜佛也是好的,心裡有願景,同天上的佛祖啊,神明啊,說他一說,心裡就踏實一些。你也不知道神佛會在什麼時候幫你呢。”
他說完,見裴鈞盯着那紅繩思索,似是出神,便立在邊兒上請裴鈞入座,豈知裴妍倒拉他也入座。
“這哪兒使得!”董叔說什麼都不肯,二人正推拉間,外頭傳來六斤的聲音:
“大人,晉王爺來啦!”
裴妍與董叔俱是一愣,裴鈞卻已立即起身迎了出去,剛走到前庭,便見姜越被人領着匆匆走進來:“我去京兆沒見着你,料想你是回府,這才過來瞧瞧。”這時又湊近一步,極為認真地看了看裴鈞臉上的傷:“結疤了,你可别再動它。”
裴鈞被他這一看,倒覺得臉上的傷好似功勳一般,滿口答應,上前引他一路往裡走,邊走邊道:“我在京兆等了你一日,想你是脫不得身,便先回來等你消息。泰王眼下如何?”
二人的身影從廊上刀兵前晃過,行往花廳,姜越聽言,凝眉歎了口氣:“三哥倒還好,隻是生了氣,和哥哥們一樣,都怕起來,不止是罵了我一頓,還說皇上此番并不似偶然之舉,兄弟們一聽,俱是人心惶惶。他們都請了旨要出京避禍,也沒人敢去瞧瞧四哥,我到底放心不下,便又去了趟禦史台替四哥打點,才拖到了這時候。”
裴鈞見他神色不濟,不由關切:“成王還好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