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鈞袖着手,背靠身後的宮殿大柱,冷眼看着百官,耳邊似乎又噼裡啪啦地響起了算盤聲,眼見身旁的闫玉亮還愣着,他微微歪頭湊到闫玉亮耳邊,極輕聲道:“師兄,計票了。”
“哦哦。”闫玉亮回過神來,連忙從腰帶裡掏出個絹子包着的炭筆,着手就要在笏闆上記錄。
張嶺見此,忽地目色一變,一個驚人的念頭已經攫住了他的神志,讓他大夢初醒般,立在原地猛然一晃。
“怎麼了,博約?”薛太傅還以為他是被姜越給吓的,急忙把他扶來坐下,顫着手寬慰道,“不要怕,此事我們持票便是,晉王手足皇親已散,我們的票數必然——”
“還有什麼票!”
張嶺不聽他說完,一把推開他的手,掙紮着又站了起來。
他将一雙老目投向了靠柱而立的裴鈞,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不,不可能……”
這時司禮監高呼唱票的聲音已然響起,他趕忙大聲制止道:“不可票議!不能讓晉王出征!”
在殿中百官對他不滿的看顧間,堂下傳來蔣老的冷笑:“張大人,在京的将領你們内閣一個都不讓動,不在京的,也調不回來。眼下除了晉王爺,朝中還有更好的人選出戰麼?難不成,隻有你内閣拟定的将軍才是将軍,咱們滿朝文武要替朝廷打仗,卻是連議個票都不成了?”
他的話當即被身後官員聲聲附和,一時間,盡都催促司禮監速行票議。
“再說了……”方明珏的聲音不遠不近,背襯着司禮監的唱票,傳到了張嶺的耳朵裡,“張大人和薛太傅已被罷免了閣臣之務,還要如此喧嚣朝政大事,這……似乎不太合适罷?”
——果然!他們果然是為了……
張嶺雙足一冷,腔中鮮血都似停滞,張口還要說話,卻聽皇親一側子侄輩的藩王已然舉手為晉王表了數票。
座上的姜湛聽到了張嶺的疾呼,先是感到莫名,畢竟他并不覺得支持姜越出征的表票一定會占過半數,可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僅僅閃過一瞬,便叫他猛地從龍椅中站起了身來——
不,不對!
張嶺和薛太傅雖貴為公卿,一旦被罷免,就不在實職,便根本沒有了票權,而裴鈞雖被罷免了少傅這一虛銜,被停了所有職務,甚至被賞了二十廷杖,看似遠遠慘過薛張二人的境況,但相比起清流少掉的兩票而言,裴黨失去了裴鈞的票,也僅僅隻丢了一票而已!
姜湛感到一股冷意漫向四肢百骸。
難道……
難道裴鈞之所以請廢内閣,根本就不是為了廢掉内閣,而是為了把内閣的屋頂掀了,好逼着他為了保全祖制而罷免薛張?
難道罷免薛張并不是為了黨争,不是為了一時意氣,不是為了報複張嶺,而僅僅是為了廢掉薛張二人的票權,從而用他裴鈞停職的一張票,抵掉薛張罷免的兩張票,好在此時引導百官票議,以一票之差,把南地平叛的兵權穩而又穩、合乎禮法地送到姜越手中?
不……不可能的!
如此費盡周折的堂辯,甚至賭上了性命,還用上了他貫來憎惡的免死金令,難道僅因算準這一票之差?
可若非有預知之能,誰能将票位算到如此精确?!
仿若正是為了印證他此想,票議的結果很快就被司禮監唱了出來。
——不是一票,而是兩票。
朝中表票晉王出征的數量,以兩票之差,多過了反票的。
這意味着,姜越赢取了此番出征平叛的兵權,京城的界碑再也困不住這頭野心昭然的虎豹,一旦他從符節台領了兵符南下,便又是那個戰功赫赫的晉王。
姜湛洩力坐回龍椅之中,眼神閃爍地盯着不遠外正核對票議的裴鈞,想起了上朝前他在殿外遞給姜越的油紙包和那個極為溫和的笑,心底有一股酸澀的苦懼正慢慢拔起,令他周身的冷汗浸透重裳,直覺眼前似乎再次出現了幼年宮中的血色和大火,而四周傳來的百官人聲愈加嘈雜,仿似将殿外晨曦的光芒凝成了無數從虛無中刺來的刀劍。
這些刀劍一把又一把,看不見,摸不着,數不清,卻是無比冷冽而鋒利地懸在了他的脖頸上,若是哪一日猝然鍘下,無疑會比那架在裴鈞身上的十二把衛刀更加迅猛,也更加殘酷。
此時,在堂下倚柱而立的裴鈞并沒有功夫去關注禦座上的皇帝,他的神思完全被票議的結果牽引,面帶訝然道:“兩票?怎麼還多了一票?”
闫玉亮擡起記滿了字迹的笏闆讓他看,一邊收起自己的炭筆,一邊沖内閣方向揚了揚下巴:“那邊少了一票呗。如今張停薛落,二蔡歸家,内閣裡怕是有人反水喽。”
裴鈞目中一驚,順由他目光向内閣座中看去,但見獨坐中位的趙太保也向他看來,不免下意識向對方微微颔首,而趙太保聞意,也幾不可見地向他淺淺點頭。
這一幕被高座之上的姜湛盡收眼底,他摳緊的手指頓時把龍椅的墊子捏到完全變形,其上的金絲繡線都發出了輕微的緊繃爆裂之聲,可這卻完全不足以比拟他此時心中幾近噴薄的恨意。
他陰鸷的目光再度看向姜越,而隔着一殿的朝臣,此時已回到西座皇親之中的姜越也回過了頭。
這一刻,在身邊子侄的簇擁下,姜越眸色淡漠地回望着姜湛那翻湧着恨意與不甘的視線,終是把姜湛一心的狂怒望作一篝熊熊燃燒的烈火,燒得他心肝脾肺都陣陣發痛。
姜湛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甚好,甚好……”
“既然百官都如此決意了,朕便許晉皇叔兩萬人馬,即日領軍,南下平叛。朕望皇叔将叛軍一網打盡,還我朝江山太平。”
說到此,他冰白的手指放開了緊捏的軟墊,重新在袖下握成了拳,咬着牙再道:“還請皇叔務必要保重身體,凱旋歸來……朕定當備好美酒,待邀皇叔共飲。”
姜越聽言,立時蕩袖作揖:“謝皇上,孤定不辱命。”
見他終于松開腰間的劍柄,殿上衆臣也松了口氣,立時歸位山呼“吾皇英明”,再議過其餘瑣事,便聽司禮官打響鐘聲,迎來了退朝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