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大家都還記得當年他展示所成時炸爛了永順爺金帳的事。
于是大臣們不知該如何接話,成王也不知要怎麼圓場,一時沉默的更沉默,臉紅的愈臉紅,終于,是裴鈞看不下去了,才蹲在角落裡弱弱問了聲:
“王爺就……非得現在辦?”
成王一驚回眼,這才看見裴鈞窩在那兒,腳下便朝裴鈞挪了兩步,舔舔嘴皮,齒間又吐石頭似的蹦出仨字兒:“就現在。”
說完,他連珠炮一般道:“年初承平來朝的時候,孤見那秋源智的侍衛都帶上了小火铳——”他兩手拉近比劃了一下,“隻這麼小。想是從西洋買來,卻竟精巧得如此模樣。孤便讓晉王問了那秋源智,聽秋源智說,西洋幾國近年興兵出海、搶掠各地,已造出了能打一裡地的轉軸大炮,一次可裝填數百顆火藥,點燃了一發,就——就像幾百個弩兵齊射火箭一樣,眨眼便打倒一個陣列,威力十分驚人,我朝遠遠不及。若還不快些趕上他們,你等來年要憂心的就不光是北陸的邊事了,海事怕也不妙!”
大臣們站起來,蔣老也早已起身要讓他入座,可他也不坐,隻向裴鈞急道:“孤可不是危言聳聽的。西洋的火炮圖紙,孤這半年來左右籌款散了千金,才輾轉托人從關外買回來,照做了幾樣,真是厲害。你若不信,不日就來孤府上瞧瞧。隻要瞧過,你也會說非造不可!”
……
此言的“不日”,想來便是眼下的今日。裴鈞當時許是應下了成王才将他送走的,可在如煙如海的政事裡沉溺了幾日,他竟是累得把這茬忘了。
想到這兒,他連忙向成王抱拳告罪:“今日與工部議事,耽擱久了,眼下堂子剛散,臣正要快馬加鞭趕去王爺府上呢,倒難為王爺冒雪來了。臣給王爺賠罪。王爺可用過午飯沒有?”
成王這時把滿滿兩胳膊的卷軸放在了長桌上,不甚耐煩地沖他擺擺手:“吃過了,吃過了!”可回眼見他抱拳的手裡捏着枚紅葉,不免稀奇:“京城裡的葉子都冷掉了,你是打哪兒摘來的紅楓?”
裴鈞趕忙把葉子揣進懷裡。隻好在成王貫來無心理會他人,還不等他找補兩句,已經心無旁骛地解起了卷軸。
恰此時,老館役正從成王身後把裴鈞的午飯端來。裴鈞連忙暗地裡沖他擺袖子,讓他趕緊拿走。眼見老館役會意、掉頭消失在廊上,他才勉力揉了揉眼睛,好脾氣地袖手站在成王身邊,耐着性子看向成王展開的兩卷圖紙。
“你看,第一批要造什麼,孤都畫好了。”成王指着其中一個就道,“這個,迅雷铳!前面有盾,盾心上足有五條铳管,盾前有刺,盾後有刀,敵人一來,咱們的将士怎麼都能應付幾手!”
然後又指着另一個道:“這個,虎蹲炮,比西洋人造的還長。咱跟這兒一點,能打二裡地外,人還沒瞧見就打趴下了,刀子都不用掏出來。還有這個,鲵油瓶!咱往敵人糧草上一扔,啪的一炸,全部點着……”
他一股腦說了好些,眼睛都在發光,再說了一會兒,嘴都有些幹了,卻沒聽身後的裴鈞應話,一時急急回過頭去,卻正對上了裴鈞湊在他肩膀側旁的一張臉,和裴鈞認認真真與他對視的目光。
成王不由一愣。
裴鈞眨眼笑了笑:“王爺繼續啊。臣在聽。”
成王不置信道:“真在聽?”
“真在聽。”裴鈞失笑,“王爺這事兒,可比什麼造大橋和糧倉都有意思。”
聽他說有意思,成王一時很受鼓舞,便接着說下去:“……總之,我畫好了七八樣,隻要你批三五萬兩來,咱們即刻就能先造一批,運去邊關前線,打翻幾個侖圖大營再說!從今往後,叫他們一步都不敢踏過來,這邊事如何,不還是我朝說了算?老七和一衆将士守在疆界上,也再不會受傷了。”
未料他這話忽而轉到姜越,裴鈞的心蓦地一顫,又聽他說着歎息起來:
“哎,老七這一去平叛,雖說是勝戰了,卻也沒個信兒來。孤現今倒後悔了,不該給他寫那麼多信……他遠在南地,窮山惡水的,要操心的事兒夠多了,這再一瞧見我在京中受苦,也不知是要擔憂成什麼樣子……”
裴鈞心虛地摸了摸耳朵:“啊,是,是……”
成王垂下眉道:“老七打仗不容易,總是身先士卒。我怕他吃虧,這回便也讓曉兒給他帶了一箱。”
裴鈞一愣,眼睛稍微睜大了些:“一箱什麼?”
成王忽然從袖子裡掏出個鐵砣,平靜道:“地發火麼。”
集賢殿裡放的是幾朝藏書,若是被炸,豈還得了?
裴鈞連忙抱住他胳膊:“王爺王爺,可使不得!”
“怕什麼,這沒裝火信兒呢。”成王另手舉起來,手心托着根掰彎的鐵須,一看裴鈞被吓到的模樣,立時開心地笑起來,“瞧瞧你,把蔡延都打了個半死的人,竟還怕這小東西。你說,它是不是厲害極了?”
在成王尤為期盼的目光中,裴鈞慢慢松開了他的袖子,想了想,也真的點頭如成王所願地說道:“王爺說得對,這火器,咱們确然非造不可。”
“是吧,是吧!你也懂了吧!”成王即刻轉身望向他,激動得瞪大了眼睛,臉上煥發出光彩來,幾乎把歲月刻下的一道道細褶都撐開了,“那你什麼時候能批?孤這就去找工匠,必要造出天下第一的鑄器坊來——”
“王爺,王爺先别急。”裴鈞好笑地把他高舉的雙手接下來,按了按以示安撫,似乎是想了想該如何開口,才條理清明地說道:
“首先,眼下政事堂立起來了,百官都能開口說話,這事兒能不能批,如今不是臣一個人就能說了算的,得先開堂子議來,大家表決。臣在這兒先向王爺保證,這堂子,一定能開,王爺想說的話,臣也一定都替王爺想到、帶到,隻不過呢……”
成王的心都被他揪緊了:“隻不過什麼?”
見他神色不安,裴鈞便再想了想,才妥當措辭道:“這話臣是鬥膽講的,王爺聽了,可不要生氣。”
“哎呀你就直接說吧!”成王一跺腳,“你們這些文官,真是!說句話要急死本王。”
裴鈞這才笑着繼續:“王爺勿惱,勿惱。臣想說的是,這些圖紙,王爺畫得很好,甚為精妙,可謂天慧絕倫,智煞群臣,可王爺有沒有想過……也許我朝的将士們,實則——實則不如王爺您這麼——這麼精通器術,這麼知曉變通?就拿這迅雷铳來說,王爺為将士們煞費苦心,是想叫他們禦敵之時,既能防守,又能出擊,既能用刺刀捅,又能用火炮攻,對嗎?”
成王一聽這話,知道他方才是真的仔細聽了,竟也全然懂了自己的一片苦心,便連忙點頭:“對!對對!”
裴鈞便徐徐再說:“可禦敵之時,生殺隻是一瞬間。我朝将士們多是尋常百姓,不如王爺這樣精明,若是在這一瞬間裡要面對刀铳盾刺這麼多選擇,一愣神就可能失去先機,而戰事的成敗,許多都是這一瞬間決定的,前線将士的性命,也可能在這一瞬間就化為烏有。臣以為,咱們可以先将這太過厲害的迅雷铳放一放,首先把單一火铳給造好、造妙,配備給将士操練,進而在營中督練改造,待将士們熟悉起來,再慢慢去造更威猛的火器——”
“有道理。确有幾分道理!”成王擊掌,當即擡指點點裴鈞,說話也不那麼拘禮了,“你小子,不愧是裴将軍的兒子。你知兵,這話極有道理!那咱們就先造好火铳。”
“王爺謬贊,王爺明鑒。王爺所思甚遠,臣比之隻是鄙陋淺見,可萬萬不敢依先父居功。”裴鈞把他請在椅中坐下,讓館役給他倒杯茶來,接着又說,“既然王爺不嫌棄,臣便還有一言,想請王爺聽一聽。”
成王道:“你趕快說。”
裴鈞便俯在他身邊說道:“王爺或然以為,造火器,是辦火器營的第一要務,朝中若是批款,頭等的花銷也在造火器上,可臣卻有些不同的想法。”
“臣以為,火器營這事兒,首要的花銷實則不在火器,而在人力。何人來管,何人來造,何人來練,甚至于那虎蹲炮重達千斤,要如何在前線拖動、運送,這些必都是細微功夫,若不提前想好、演練好,丢的都是人命,這當中折損的代價也遠比萬斤鐵器高昂。”
成王聽來凝重,不由點了點頭,雙手撐在膝頭,微微向他前傾了身子:“那你說怎麼辦?”
裴鈞笑了:“這是兵部的事務,臣可不敢胡說,自然得問問蔣尚書。王爺若有中意的匠人,适當的圖紙,屬意的班營,都可以說來,咱們叫上他,一道用個便飯聊聊便是。”
成王一拍大腿:“好啊,這個好。幾時聊?”
話音未落,他卻見裴鈞已經十分自然地開始往他跟前的桌上鋪紙擺筆:“就今晚罷。講武堂裡馬上散會,臣這就去請蔣尚書過來一趟。”
成王一愣,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要叫我立馬畫好寫好?”
“是啊。”這下換作是裴鈞眼含期待地望向他了,“王爺今日所示,真真叫臣無比拜服,若是快上一日投入實戰,便是快上一日振我國威,駐紮疆界的将士們也能快些用上,那便誠如王爺所說,晉王爺今後領兵打仗,就再也不會受傷了!”
這都是成王之前說過的話,成王聽來,自然高興,深以為然,可等興沖沖地拿起筆來,卻忽而盯着裴鈞,若有所思道:“裴子羽。”
裴鈞還是俯在他身邊應:“成王爺。”
成王捏着筆,似是糾結地想了一會兒,才揪着那毛筆的尖子,低聲開口了:“我過去多在封地,從沒給你施過什麼恩惠,這回皇上囚我,連我三哥的手都伸不過來,你倒叫你學生和那個訟師……一回回地往禦史台保我,還給我送吃的,這是為何?”
裴鈞不料他是問私事,微微一愣,才謹慎答道:“于公,臣以為王爺因賄買之事被囚,實是内閣想助皇上削藩之故,若論實際數額,本就罪不至此,更何況,王爺方才說籌措銀錢竟是為采買火器圖紙,這就更不當治罪……于私,臣素來知道,王爺與晉王爺十分親厚,而晉王爺于臣既有知遇的恩德,也有救姐姐的恩德,臣便也念這恩德是托了您的福澤,故為您奔走一二,原是應當,王爺您不必顧慮太多。”
成王聽來,眼中閃了閃:“是老七托你照料我的?”
裴鈞隻好點點頭。
成王立即道:“他那時都是九死一生的處境了,竟還……哎呀。”
說到此處,他眼淚都要掉下來。
裴鈞饒是知道成王的性子比泰王、姜越都柔軟許多,卻不料這位專愛造火器大炮炸人的王爺說起姜越三兩句就要落下眼淚,不免驚得半蹲下來,掏出絹子遞給他:“臣失言了,臣有罪,王爺别傷心。您念着晉王爺,晉王爺也念着您,這不是一般無二的麼?”
成王接了那絹子點過眼角,這才點頭說:“是,是這樣……”
這時擡頭看向裴鈞,他又忽而感慨:“過去老七惜才,年年從壑州回京,總要尋人來問,裴子羽怎麼樣了,裴子羽做什麼了,不時也惋惜你幫着皇上,擔了那爬龍床的名頭,做那麼些實事兒也沒人知道。你倒也确實争氣,坐在皇上身邊兒啊,把老七害苦的時候可多了去喽,老七呢,又心軟——你也瞧見毛青和景賀了罷。他能下死手的機會多如牛毛啊,卻一次都不曾對付過你,眼見真是愛惜你一身才學。幾兄弟私下說來,他隻盼着你哪日能醒悟……如今倒是好了。你跟着他,挨了場杖棍也要廢了内閣,如今立了個堂子,竟叫我都能想想這火器營的事兒;他因着你,不止平了叛亂、赢了人心,還把兵權握穩了,這可真是奇了。豈不像是天注定的麼?裴子羽,今後你既要為他成事啊,便隻管安安心心的,啊。老七他,是真心待你,他日事成,也絕不會虧待了你,這你要信他。”
“……”裴鈞一時不知他說的還是不是私事,隻得趕緊點頭,摸了摸鼻尖,“臣自然信他。”
成王聽他這麼一說,便很安心了,這才轉回桌上繼續寫畫。
裴鈞見此,正想叫人去講武堂請蔣老過來,卻未料廊外已有人聲叫他:“師父!師父,我查到了!”
下一刻,錢海清一張桃臉紅彤彤地跑來,跨進殿門便喘出一口白氣,冷得直是搓了搓手,才得以把僵着手拿了一路的東西奉到裴鈞面前:“師父,雲門關一帶四十年來的黃冊和田戶,我都比對好了。您所料不錯,那方圓數百裡确然有鬼,從蔡構還是州牧的時候就是了——或還更早,到了蔡沨繼任之後,這鬼就鬧得更大了。”
“怎麼說?”裴鈞擰眉接過他遞來的稿紙。
錢海清這時才瞧見成王坐在他身後繪圖,趕忙行了個禮,爬起來才繼續道:“您看,這些村子,年年都有新生兒上報錄籍,但在那之後卻再無變化——沒有納賦、沒有買屋賃田,長達數十年,這些錄籍的新生兒在長大後甚至沒有婚喪嫁娶,沒有人考科舉,也沒有人繼承祖業,更無人改名換姓、移居他府。這不是鬧鬼,是什麼?這些人,隻像是一生下來就沒了一樣。可沒有人,田戶是不可能多報一份戶籍來增加自己的稅賦的,這就說明……”
“這些人一定是存在過的,隻是不見了。”裴鈞看完那些稿紙的演算,心頭逐漸泛起冷意,“你隻粗略一算,這些失蹤的人竟也有數千之多?”
錢海清也同樣面色凜然,點點頭道:“這些還隻是能查到的。若要更确切,我可再去請教請教師叔——”
“不必了。”裴鈞把稿紙遞還給他,皺着眉道,“戶部事多,你師叔忙得一個頭兩個大,甭去煩他。你且在這兒陪陪成王爺,歇着罷。這事兒我親自去問,自有人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殿外的冷風此時打簾縫裡鑽進來,刮在錢海清的後背上是刺骨的涼:“師父是要去審蔡延?”
這時裴鈞已穿好了狐裘襖子,拿起了放在殿角的金劍,聞言并沒有答他,隻叫他顧好成王,便撩簾推門走去殿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