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将動亂的時光倏然推入了永順四十年。
随着額魯哲的死訊傳回王都,他那無頭的屍身也被殘部帶回。
哈克蔔尼汗驟見愛子罹難,急血攻心,一時之間竟陷入昏迷。
而他這位短命的儲君還屍骨未寒,他其餘的兒子們卻已經展開了對王位的角逐,再無人理會那邊境的戰火。
這不僅是讓斷馬案後連年的戰事都為之中止,更是叫整座草原都燃起了熊熊狼煙。
至此,草原各部之間傾軋的消息如同雨點一般傳到了哈克蔔尼汗的病榻跟前,叫這位統禦了草原整整二十六年的老汗王心寒至極,卻無能為力,終于是因連日的急喘而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兩月後,便在草原上冰雪消融的一片春意裡,帶着無盡的遺憾和懊悔,駕鶴歸西了。
哈克蔔尼汗薨殁的喪報,幾乎是和裴炳一起入京的。
伴随那喪報而來的,還有侖圖各部合并了再分裂、分裂了又合并的種種戰報,讓永順帝看來龍心大悅,哈哈大笑,直言這不知哪裡鑽出來的裴炳,居然是一下子打掉了侖圖王族兩代的脊梁,更是把整個草原都搗成馬蜂窩了,真是個不可多得的福将。
一時興緻上來,他大手招來了司禮監的掌事,要他們拟旨,即刻就給裴炳賜爵。
孟仁甫在内閣一聽,連道不可,急忙奔來截下那旨意。
這位兩鬓斑白的老臣長跪在禦街前勸谏,讓皇帝想一想北伐以來死傷的将士、流亡的百姓,想一想朝廷與侖圖此後的邦交、将起的動亂,再想一想家國會因此蒙受的損失——這并不是一位仁君應當驕傲的事情。
天心若是垂憐兵将,該是讓邊境再無戰事,讓百姓安居樂業,而不是告訴他們提頭去征戰便會有賞,反倒讓人人都要為功名去拼命、去争搶。
永順帝一句句聽來,這才回複了冷靜,歎出口氣來,忖度确然是時候未到,便讓史官掐去了“賜爵”之說,隻令禮部另添些金銀物事備辦下去,然後便在一衆閣臣、皇子的簇擁之下,來到禦書房中接見了裴炳。
這時的裴炳已四十有二了。一生勞作在田野、奔馳在沙場,他從不曾眼見過京城的繁華,可此番一來,這個佃農獵戶出身的小小武将卻不止是飽覽了京中的風物,還更是在這金瓦紅牆的皇城之中,見到了那掌控王朝命運的一個個權臣和姜氏的皇族。
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也更是一個都不敢得罪,便隻按照送他進來的典儀官所說,生疏又局促地跪在了禦階前,在禦座旁一衆林立臣王的垂目注視下叩謝了聖恩,難以置信地領取了黃金千兩和肉食百石的豐厚獎賞。
他原本以為到這兒就夠了——黃金和酒肉,百石的糧食,對他而言,已經足夠多了。可他剛想要站起來告退的時候,身後卻有一隻手把他按了下來。
待重新跪好,他才聽那宣賞的聖旨再念下去,說的是,他已被封為“昭毅将軍”了,授正三品武官銜、賜京城宅邸和良田百畝,即刻就要在官中行走,三日後亦要到清和殿上朝,且重中之重,是要入講武堂,在所有将領面前,把他迎戰侖圖的方略全全講授出來,為朝廷培養出更多可堪重用的武将。
這些話,裴炳埋頭跪着一句句聽下來,直是大氣兒都不敢喘上一口。恍惚間,他不禁用扶在膝頭的手指狠狠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一時痛得要命,這才知道并非夢中。
他聽見威嚴的皇帝在禦座上問他:“裴炳,你還有什麼想要的麼?”
如此的隆恩,已經把裴炳沖擊得懵了。他一時忘記了典儀官告誡他“不可仰面直視龍顔”的話,忽地擡起眼來,目光竟與六十八歲的永順皇帝淩空相接,被那毅然的神采一震,又在身後禮官的提點聲下心驚膽戰地趴伏回去,根本不知要如何答話。
可就在這時,他隻聽四周臣王間窸窣聲起,成片地跪伏下去,而下一刻,一雙皂色的龍靴已踩着禦書房清灰的地磚走到他膝前,停下來。
緊接着,一雙被明黃袍袖覆蓋的手,便将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近在咫尺間,永順皇帝好笑地看着他那漲紅的臉,指着他向周圍笑道:“瞧瞧,他還真有。”
然後在一片笑聲之中,皇帝又看向他,隻如個溫和的長輩一般,分外誠懇地再一次說道:“說說看罷,裴炳。朕是皇帝,你想要的,朕都可以許你。”
刹那間,禦書房中所有的眼睛都向裴炳看來,像是一定要等他說出什麼了不得的答案一般,直把他這疆場歸來的黑皮莽漢都憋成個磕磕巴巴的紫衣紅薯。
裴炳腦中急轉之下,仍是一片空白,便不得不實話答道:“臣……想,想家了。想——想回家看看。”
說完他又記起儀禮,連忙補道:“回禀皇上。哦不不……求、求皇上恩準!”
哄地一聲,大殿上更是整個都笑開,笑得裴炳想找地縫鑽下去,卻礙于永順皇帝還握着他胳膊,便隻能頭腦嗡嗡地與皇帝無禮對視。
這時,永順帝也幾乎是荒唐地盯着他——或許是震驚于他全然無心承恩禦前的灑脫,也或許是疑惑這莽撞的漢子究竟是怎麼打敗了侖圖人的——片刻之後,才放開他胳膊,無奈地袖起手來,咂摸着他話裡的意思,似乎在和他打商量道:
“裴炳啊,朕不是不讓你回家。朕隻是想多留你幾日,這都不行?”
“行啊,行啊!”
裴炳想也不想就又接話了,說完直想咬自己舌頭,連忙膝蓋一軟又跪下去,頭皮都緊起來:“皇上,我——哦不,臣,臣失禮了。求皇上降罪!!”
“行了行了,你起來罷。說兩句話,何罪之有?”永順皇帝搖了搖頭,說着垂頭看了他一眼,倏爾若有所思地沉沉笑道,“你倒是個實在的人。國朝有你,實是國朝的幸事啊……”
這一次召見結束之後,裴炳幾乎是渾身發軟地走出中慶殿。
殿外春陽盛烈,曬得人發昏,下石階的時候他的腿腳便不聽使喚,差點兒就要摔倒下去。
可這時,偏偏又是那一隻手,從他身後拉住他手肘,把他扶穩在石階上站好。
裴炳驚魂甫定,回眼看去,見身後是個身穿石青色補褂的文臣,五十歲上下,正關切看向他,笑着,卻也不知是何等官職,便隻能囫囵說道:“謝過這位大人!”
那人展了展眉毛,也隻朝他虛抱了一拳:“裴将軍有禮。”說完,便同内閣之中的幾位學士相攜離去。
裴炳尚陷在那聲“裴将軍”中不可自拔,卻又聽身後傳來幾聲呼喚:
“裴将軍!裴将軍——”
這道聲音更是清脆響亮,竟來自孩童。
裴炳趕忙回頭,隻見一個八九歲大的男孩正穿着一身親王儀制的玄色朝服,邁着兩腿向他跑過來。
随着跑動,男孩冠冕上垂下的珠簾淩亂地晃動,更把他琢玉似的小臉襯出分搖曳的光來,珠簾後那一雙靈閃的眼睛,就更是在旭日之下熠熠生輝。
直至跑到他跟前,這男孩才把冕旒給扶住,站穩了身姿,哧哧薄喘地看進他眼睛。
裴炳這才認出來,這位是方才陪坐在禦座邊兒上的皇子之一,看樣子,當是永順皇帝最小的兒子。
于是他連忙就要跪下行禮,可那小王爺卻沒等他捧手就當先說道:“裴将軍快快免禮。”
然後也不等他謝恩,又小大人似的負手清了清嗓子:“唐突将軍了。本王追來,是想要請教将軍一事。”
裴炳未料這皇城之中的小孩兒都是如此的講禮,如此的客氣,跟他家那混世魔王可真不一樣,不免愣了愣神才“啊”了一聲,連忙應道:“王爺請講。”
那小王爺見他客氣,面上難掩激越,上前就道:“本王聽說,裴将軍運籌帷幄、爬冰卧雪,率千軍萬馬踏雪迎敵、飛壁直下,僅用一箭,便将那額魯哲給射死了。此事當真?”
“……”
裴炳雙眉一抖,都不知道自己的轶事竟然已經被京中渲染成了這個樣子,難免有些心虛,但面對一個孩子,他隻覺這傳言也并非全然不實,便還是強撐着答道:“啊,是啊王爺,是用箭。”
那小王爺聽言,清秀的臉上更揚起笑容,立即又問:“可那時有雪崩,将軍您是如何射中他的?”
說完見裴炳不解,他便更為清楚地細細說道:“将軍那時順雪而下,定是飛快,而額魯哲騎馬,也是飛快。本王想要請教将軍,在那番情形之下,您究竟是如何将那額魯哲射中的?……本王随同父皇行獵,就從不曾射中跑動的獵物。”
裴炳這才恍然大悟,當即驚喜于這小小的孩童竟一心向武,便連忙想要為他解惑,一時激動得想從後肩抽箭,卻在擡手的刹那想起武器都放在宮門外了,什麼都沒有,便隻能先将左手拉直了拟做長弓,又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認認真真地回答他道:
“王爺想要射中跑跳的獵物,可不能把準心兒瞄在它身上,而是要瞄在它前頭。您得先算好那獵物多遠、箭要射多快,然後再算着力氣去拉弓放箭。這麼一來,就不是箭去追那獵物,而是那獵物跑來接您的箭了。您明白了麼?”
“……原來如此!”那小王爺瞬時清明,雙眼上黑而濃密的睫羽一眨,似乎是把這話回味了一番,旋即竟是笑着說道:“那等将軍從家鄉回京,定要到校場裡來教一教本王。”
裴炳一愣,當即點頭:“好啊,隻要王爺不嫌棄,臣便都教給王爺!”
那小王爺聽言,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這才道了句先行,告别他走了。
裴炳在原地目送他離去,啧啧贊歎這小王爺風儀,心道自己的兒子要是有這麼懂事,祖宗的墳都得冒青煙了!
可想到這裡,他又思念起一雙兒女和家中的阿蘭,許久沒有書信,也不知道父親的身體還好不好,一時間,心底便又低沉下去。
而就在這時,孟仁甫和幾個閣臣也走出來,不知說着什麼,正擺手道:“你們該去的就去,管我做什麼?他是姓蔡,又不真是蔡榮,往後也都還要共事的,何必搞得如此僵持?”
說到此處,他看見了裴炳,想了想竟是喚住他道:“裴将軍也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