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長甯大雪。
前院的梧桐終于落光了葉,光秃樹杈上白蒼蒼一片,冰淩斜挂而下,像瑩透琉璃。烏霜落就站最大的那棵樹下,手掌覆上枝幹,裸露的指節竟比雪還白上幾分。
身後有栅欄推開的嘎吱聲,他面色不變,兩指折下冰淩反手一抛,尖刺閃過寒光,輕飄飄割下對方一縷發絲,釘在牆角。
“哎呦,這麼兇,我又惹到你哪兒了?”清透的嗓音由遠及近,來人話語間自帶笑音,“我好像隻教過你擲梧桐葉吧,怎麼還無師自通學起擲冰淩來了,喏,把我頭發都割壞了。”
“說好半個時辰,你怎麼不明天再來。”烏霜落原本還闆着臉,甫一對上他笑吟吟的雙眸又蹙起眉關,“為什麼不躲開?”
“為什麼要躲?”季驚鴻輕快地飛奔至他跟前,“我家寶貝想出氣,我哪有攔着不讓的道理?再說了,你哪舍得真的傷我,對不對呀?”
烏霜落冷哼一聲,有些矜傲地擡起下巴:“解釋。”
“靈雲街那家店鋪打烊了,我繞路去東街,所以才耽誤了點時間——喏。”季驚鴻擡擡手,“冬至怎麼能不吃餃子呢?”
烏霜落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表示勉強接受這個理由。
季驚鴻心都快被萌化了,情不自禁便摸了摸他半大的臉,随之皺起眉。
“怎麼這麼冷?”他捂住冰涼的臉頰,像捧着半杯雪,“先進屋。”
“你不也隻穿了一件。”
“你還想和我比呀?傻不傻。”季驚鴻從後邊摟住他,“忘啦?我修的是火,不畏寒不懼冷,一件不穿也能活得好好的,來,跟你暖暖。”
烏霜落不悅地被推進屋,暗自決定往後自己也要修這元素。
一個個滾圓的餃子上下翻騰,浮波躍水,蒸騰熱氣袅袅升起,将屋子烘得愈發暖。
季驚鴻夾起一個遞過去:“來,小心燙。”
烏霜落有些新奇地盯着這物什,瑩透外衣裹着鼓起的餡料,被木筷夾住的地方微微凹陷,淺黃的汁水順着往下淌,誘人的奇異肉香鑽入鼻尖。
他第一回吃餃子,竟有些舍不得張口。
季驚鴻沒一會兒便“哎呦哎呦”叫喚起來:“快接快接,我舉得累死了。”
他演技實在算不得好,眉梢甚至還挂着笑意,烏霜落觑他一眼,總算張嘴咬住。鮮香在口腔爆開,外皮柔軟滑嫩,内餡肉質緊實,濃郁汁水侵蝕着味蕾,仿佛在舌尖跳舞。
季驚鴻眼睛亮亮的:“好吃嗎?”
烏霜落點點頭,又往嘴裡塞了一個。
“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季驚鴻笑吟吟道,“還有更好吃的,等過年再給你嘗嘗。”
烏霜落咽下一口湯,熱騰的湯汁将五髒六腑都浸得暖烘烘。他遲疑了一下,重複道:“過年?”
“是呀。”季驚鴻道,“辭舊迎新嘛,你不過?”
話畢他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多麼愚蠢的問題,沒被他帶回家前烏霜落連飽餐一頓都是奢侈,又怎麼可能走親訪友,迎新納福呢?
對方似乎也感覺窘迫,隻顧喝湯,許久都未曾擡頭。
須臾,有什麼溫熱柔軟的東西覆在了他頭上。
“沒事的,你有家了。”季驚鴻道,“以後的每個春節,我都陪着你,我們還要在一起好多好多年。”
許是湯汁太過滾燙,竟讓他險些落下淚來。
烏霜落很輕地眨了下眼睛:“你以前,怎麼過年?”
“那能講的就多了。”季驚鴻回憶道,“新年嘛,問心峰的長老弟子大多會湊桌吃個飯,一大夥人還挺熱鬧,子時能瞧見孔明燈和煙花,能把一整個黑天都照亮的那種。嗯……運氣好或許能碰上師父回來,我最喜歡他做的馬蹄糕,清香四溢,甜而不膩,可惜到現在都沒學會,别的點心都差點味道。”
他一一細數,講得零碎,連将酒液不甚灑到旁人衣襟這種小事也要刨出來說個透徹,像是兜兜轉轉許久,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認真聽他說話的人。
烏霜落光是傾聽,并不多言,季驚鴻講得口幹舌燥,有些不悅地戳戳他:“喂,你聽了沒有?”
“馬蹄糕。”烏霜落眼也不擡,“我記住了。”
“幹嘛,你要做給我吃?”季驚鴻笑得人都歪了,“得了吧,那玩意兒稀缺得要命,你從哪兒學去。”
烏霜落并不回話,專注碗裡的東西。
蕭瑟涼風吹落殘雪,梧桐枝丫搖晃幾下,将樹後那雙杏眼映得忽明忽滅。來人盯着他們看了許久,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雪地裡。
離新春還有七日的時候,小屋裡迎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彼時烏霜落正縮在廚房裡搗鼓什麼東西,蒸鍋熱氣騰騰,将眉眼都遮擋得模糊不清。他小小一隻,墊腳才夠得到竈台,半邊臉沾着面粉,神情卻是十足地認真。
梅梓帶着屋外的蕭索寒氣,堂而皇之地入了屋。
她開口:“烏霜落。”
烏霜落乍然回頭,目光警惕:“你誰?”
“不重要。”梅梓微微一笑,“我是來帶驚鴻走的。”
“不提身份便想帶走他。”烏霜落冷笑,“你也配?”
梅梓并未生氣,隻偏頭往裡看了一眼:“在做馬蹄糕嗎?”
“關你屁事。”
“加點糖,再揉些桂花。”她溫聲道,“他會喜歡。”
烏霜落心髒突然一空,像有什麼東西即将逝去。他抓不住,隻能故作兇狠地張牙舞爪:“他是我的!”
“驚鴻,隻屬于他自己。”梅梓道,“你們不是一路人,你會害了他的命。”
她微笑着,聲音很輕柔,像和煦春風。明明那般溫婉,出口的話卻如利刃,毫不留情地紮入烏霜落心腔。
“你撒謊!”烏霜落指向門外,“滾出去!”
“事關他的性命,你敢賭嗎?”梅梓垂眼看他,帶着憐憫,“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他,也沒人比我更希望他好,我能讓他名垂千史,你能給他什麼呢?”
烏霜落啞口無言,隻用發紅的眼睛瞪他。
“何況,我鐵了心要帶他走,你也攔不住。”
僅是目光下瞥,連天的威壓便沉沉覆了下來。烏霜落悶哼一聲,五髒六腑似被緊緊攥住,整個人咚地摔在地面,口中溢出一抹鮮血。
這是知會,也是警告。
如此強大的修為,别說他,即便是季驚鴻,也隻能束手就擒。
“七日後,我會将他帶走,洗去你們的記憶。”
話音剛落,門外陡然傳來笑音。
“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