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裡屠蘇細細瞧了瞧周遭的俑,但他看不出來什麼,倒是越發對陵越好奇了:“師兄,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和陵墓有關的事?就連這秦始皇陵,你也如數家珍?”
紅玉當然知道,百裡屠蘇看似木讷,實則内心卻敏銳得厲害。
但當真萬沒有想到,百裡屠蘇竟能如此抓住重點。
此事...
也不知陵越會如何回答...
難道要直白地告訴百裡屠蘇,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從出生那一刻起,就已經有人将陵越死後的事都安排好了嗎?
這...
人生都才剛剛起步,卻...
或許...生于帝王之家的人,才是這世間唯一的清醒...
看時如逝水,永不回頭...
看大江東去浪濤濤...
看層林盡染又一秋...
也不知當年有着這種自知之明,卻得到仙身的紫胤看着那修造而起的陵墓,又是何等感受...
對于百裡屠蘇提出的問題,風晴雪其實也有些好奇。
隻是這話自她感受過屬于陵越那上位者的威嚴之後,便真的說不出口了。
以往,還真的有一點當嬉遊江湖的陵越是大哥。
畢竟,陵越那周身沉穩而安然的氣度,給人的便是可靠的感覺。
而且,也确實十分可靠。
人又内斂不浮誇。
更是可靠。
但這是陵越在收斂。
一旦不收斂了,那威嚴的氣度确實逼得她不敢直視。
一直以來,她心中都有一種隐約的奇怪。
陵越的确是有些...
要說陵越對道法如數家珍,對劍術如數家珍,甚至對曆史如數家珍,她都深信不疑。
但陵越卻對這麼一個應該是說千百年來盜墓賊最感興趣的地方如數家珍,确實也有些...
而且,天墉城的事務那麼多,陵越那麼忙,怎麼會...
風晴雪幾乎是豎起耳朵等待陵越的答案,好解她心中疑惑。
也許這麼一路,陵越都像是忘了還有風晴雪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又或許是因為這問題是百裡屠蘇問的,一邊心中感歎着燒造這些陶俑的匠人神乎其技,眼中慕豔,一邊順口就說:“師尊昔年有一位好友,極為精通風水堪...”
陵越話還沒說完,便得了紅玉緩緩抱臂,一句冷言:“陵越,妄議主人私事,該當何罪?”
紅玉的聲音聽來,一直都是令人心安,如春風拂面。
百裡屠蘇這算是第一次聽到紅玉這幾乎含着冰碴兒的聲音。
心頭一跳。
與此同時,百裡屠蘇也有了一絲清醒。
雖然紅玉待他和陵越是真的很好,很像一個大姐姐,但紅玉饒是再通人情世故,首先也是他們的長輩,是紫胤的屬下。
他和陵越有時,或許是從紅玉那裡得到的溫情太多了,便逐漸忘了尊卑有序。
這...
陵越立刻頓了腳步,面色肉眼可見地一僵。
沉痛地閉上眼。
呼出一口氣。
雙肩一塌。
轉過身來,端起揖禮,恭恭敬敬規規矩矩地沖紅玉一個禮:“陵越妄議師尊私事,是為大不敬。此事,還望劍侍代為通傳,師尊降罪,陵越心甘情願領罰。”
言罷,也并未直起腰身。
一副聽命的模樣。
風晴雪瞪大了眼,頓了步子,捂住了嘴。
之前,她還當九頭蛇事件之後,紫胤給了陵越無數的欲加之罪,多少有點别的意思。
後來,陵越提及紫胤教導嚴苛。
她想了想她當初遇到的紫胤,對韓雲溪滿眼疼惜,不顧與幽都為敵,也要力破萬鈞。
完全就是個悲憫天下的劍仙——有仙的能力,卻懷有人的柔情。
與陵越所言,感覺像是來了個乾坤轉換。
那時,她又想了想,覺得大緻應該是紫胤作為師父,又面容冷峻,便在陵越眼中頗為嚴肅,故而...
但她真的沒想到,方才明明陵越都是十分放松的狀态,此刻卻繃緊了身體,還屏息以待。
就連對紅玉,都...
風晴雪暗暗吞了口唾沫,喉間發緊。
百裡屠蘇也正豎起耳朵聽結果呢,卻沒想到這情況來了個天翻地覆。
那聽逸聞的心思是一下就散了,也抱拳道:“此事與師兄無關,是屠蘇不該問的。”
紅玉瞥了眼陵越和百裡屠蘇,緩下聲調:“屠蘇不必緊張。你若有問題,便應當提出,陵越也應該在他所~及~的範圍内,以師兄的身份予你解答。若當真須牽扯旁人,陵越也的确應該請示過後,方能對你講明。”
瞥向陵越,語氣冷淡了一分:“陵越...”
陵越立刻接口:“在。”
紅玉的目光柔軟了很多:“你身上還有傷,此事我不會告知主人,但望你引以為戒。”
陵越正欲深深一揖而下,但卻拿給一下彈過來的百裡屠蘇,一陣摸索:“師兄,你的傷還沒好嗎?不是...”
紅玉略略咳了一聲。
百裡屠蘇立刻看向紅玉:“紅玉姐,師兄的傷不是已經好了個七七八八嗎?怎麼...”
紅玉并不避諱:“你該知道主人的規矩。此番鐵柱觀發生那麼大的事,陵越哪裡逃得過制裁?”
百裡屠蘇一愣,杏眸隐隐有些亮光:“師尊出關了?”
紅玉略一點頭:“是。主人閉關已久,一出關便正欲尋你二人看看。哪裡知道...”
百裡屠蘇低垂下頭:“是屠蘇不肖。”
紅玉淺淺笑笑:“你這性子,也确實該拿給主人給箍一箍~劍仙座下,哪裡能有卑賤到塵埃之中的弟子?”
百裡屠蘇一怔,微微别過頭去,耳尖卻是燒紅了。
紅玉看得有趣,但卻僅是在心底裡笑了笑,又往前走去。
實在擔心陵越,百裡屠蘇往陵越那方看去,杏眸潤潤的,聲音壓得極低:“師兄,你沒事吧?”
陵越沒做聲,隻是搖了搖頭。
百裡屠蘇大緻明白陵越的意思,稍稍松了口氣。
接着,百裡屠蘇沖陵越做了個口型:“師尊,又閉關了?”
陵越眼中含着制止,點了點頭。
百裡屠蘇一瞬明白過來,也不再多言。
兩人也跟着紅玉繼續探查,這似乎隻是個插曲。
但這卻讓風晴雪的心頭複雜了很多。
心間有事,便無法專注眼前。
甚至連手指刮擦到了陶俑的手背亦是不知。
淺淡的血迹猶如來自地獄的召喚。
僅僅隻是一聲輕呼,也萬賀來朝。
極為輕微的。
根本沒有聲響的。
隻是那麼一刹,整個俑坑的周圍便升起玄鐵擋闆來。
黑乎乎的一片。
令人根本想不到的,衆陶俑身上的黃土迅速抖落。
所有的陶俑都變作了活着的護衛。
對于闖入者,在位于将台的令旗之下,隻有——殺!
饒是陵越和百裡屠蘇還有紅玉反應迅速,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眼見風晴雪還在發呆,紅玉一聲斷喝:“晴雪!”
風晴雪一驚,連忙召喚出巨鐮,也加入了戰鬥。
這麼一場戰鬥突入其來,确實令幾人慌了手腳。
以往遇見的,那都是單打獨鬥。
哪裡遇見過這種訓練有素的團體戰?
陵越倒是略略有些興奮。
這可是嬴政的虎狼之師啊~
他可想試試,到底是他手中的霄河劍鋒利,還是這虎狼之師厲害。
紅玉在戰鬥的間隙,瞥了那鷹眸亮噙噙的陵越一眼。
又看了眼僅僅隻是專注于戰鬥的百裡屠蘇和一直都有些恍惚的風晴雪。
眼睛一眯。
——風晴雪的手背有刮擦?!
難怪機關啟動。
這可真是個麻煩事。
幾個閃身騰挪,紅玉就去到風晴雪身邊,暫且替風晴雪擋去周遭的陶俑,疾聲道:“晴雪,快!把你手上的傷複原!”
此刻,風晴雪才發覺手背上有傷。
且血流不停。
但又不是血流如注。
而是一絲一絲地浸潤出來。
風晴雪皺了皺眉,還是迅速止血複原。
風晴雪的血沒再繼續流出,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陶俑的動作就變慢了。
此番,當然對大家來說是好事。
然而,陵越那邊卻像是殺瘋了般,劍風嚯嚯。
惹得百裡屠蘇頻頻側目。
紅玉看向陵越,微微搖了搖頭。
又對風晴雪低聲道:“晴雪,可否借我些地界人的氣息?”
風晴雪歪了歪頭,又看向“兀自苦戰”的陵越,明白過來紅玉的意思,運氣于掌。
很快,風晴雪的手心之中就凝出了一顆小小的冰晶。
風晴雪伸出手去:“紅玉姐,給。瘴毒已被我隔絕,不會傷到陵越大哥。”
紅玉拍拍風晴雪的肩,取過風晴雪手中的冰晶。
連連踩過幾個陶俑的肩頭,來到點将台。
手中冰晶趁陵越那雙鷹眸光彩熠熠之際,一下射出,直中陵越的眉心。
又一腳踹翻令旗。
所有陶俑各歸各位。
黃土倒流。
玄鐵闆往下隐去。
方才的熱血沸騰,似乎就是一場夢。
百裡屠蘇有些懵懵的。
焚寂還在手中。
劍柄還在發熱。
此刻,他卻跟一個陶俑,土黃色的眼睛面面相觑。
怪異得不得了。
而陵越被擊中了眉心,一個激靈。
五行屬水的特質,讓他一下吸收了冰晶的力量。
瞬間沸騰的熱血涼淡下來。
陵越反手持劍,側過頭去。
面色陰郁。
紅玉沖着風晴雪使了個眼色。
風晴雪連忙點點頭。
一抹淡淡的白光,七彎八繞地來到百裡屠蘇的腳後跟處。
将百裡屠蘇的腳底全部浸染。
紅玉幾步來到陵越面前,微微鎖眉:“這是終于覺醒了?”
陵越的面色更為難看。
紅玉歎了口氣:“看來,天墉城還當真是一座牢籠,籠住了屠蘇的自由,也籠住了你那青雲之志~”
陵越的眼睫打了個顫,不知道該說什麼,淺淺抿住了唇。
紅玉看向陵越的側臉,不再說話,隻是傳音:“人劍合一之術,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既然你知道了主人的前塵,你就該知道這是怎樣的一種詭異的功法。能夠成就人的同時,也能毀了人。霄河劍的前塵是什麼,我并未聽主人提起過。但你日日夜夜和他在一起,再怎麼也對其的秉性有一絲熟悉。好好想想,方才到底是你的血肉之軀有了征伐天下的欲念,還是霄河劍在引導着你去征伐四方?靈劍饒是再有劍靈,它首先也是個死物。”
陵越慢慢皺緊了眉。
紅玉不再多言,隻是按了按陵越的肩。
風晴雪瞧着,暗暗收了術法。
百裡屠蘇眨了眨眼,緩緩回了神,立刻就看向陵越的方向:“師兄,你沒事吧?”
即刻,快步跨來。
陵越連忙收了情緒,回過頭,淺淺笑笑:“沒事~”
百裡屠蘇看了看,發覺陵越也隻是有戰鬥後的面色變化,倒也放下心來。
而後便問道:“剛才...是幻覺嗎?”
紅玉盈盈笑笑:“不是幻覺。是晴雪的血喚醒了這些陶俑,導緻點将台的令旗發号施令,這才讓這些陶俑有了護衛之志。”
百裡屠蘇皺了皺眉:“又是晴雪的血...”
紅玉按按百裡屠蘇的肩頭:“此事,不許責怪晴雪。她畢竟是地界人。”
百裡屠蘇微赧:“我知道~”
紅玉收回手去,道:“曆經此番,我們...”
話音未落,點将台後方的虎頭大門緩緩開啟。
風晴雪立刻道:“快走!”
衆人顧不得其他,迅速通過才是最重要的事。
然而,這門卻相當的有意思。
緩緩地開啟,又緩緩地關上。
自有一番慵懶态度。
根本不管你等在想些什麼。
這門的态度當然引起了衆人的好奇。
都盯着這鑄銅的大門看,直到徹底關閉。
百裡屠蘇撓了撓頭:“這是...”
紅玉鎖了鎖眉,心頭有點不好的預感。
陵越此刻還有些心緒複雜,隻是順口答了一句:“興許是已經到了中央墓室,便沒什麼可設防的了~”
紅玉瞥了眼眼神略略渙散的陵越,心中提高了警惕,嘴上卻道:“我們繼續走吧~”
衆人各懷心思,繼續上路。
此刻,幾人走在一個極為狹長的甬道上。
周遭全是垂順而下的絲綢。
光線極為昏暗。
隻在遙遠的甬道盡頭有微弱的冷光。
鑒于鐵柱觀之事,沒人主動照明。
隻是借着那幽暗的光,小心地前進。
同時細細觀察着周遭。
走了許久,仍舊還是離那一抹冷光遙遠,這不禁讓風晴雪懷疑:“我們真的在走嗎?”
紅玉回頭看了一眼,又眯了眯眼,暗自感受了一下,道:“确實距離那道銅門有一段距離了。”
風晴雪也回頭看了一眼:“可這通道也太長了些~”
紅玉淡道:“稍安勿躁~畢竟我們來的是秦始皇陵,千古第一帝陵。遇到什麼都不稀奇~”
風晴雪摸了摸心口,安撫一下她那忐忑的心。
陵越在前方探路,走在最前面。
百裡屠蘇緊随其後。
在前方探路的陵越,夜間視物的情況,相較衆人要好些。
即使借着微光,也能看清身旁,順着甬道垂順而下的是絲絹,織了龍形的暗紋,純粹的黑色。
秦國,尚黑。
既然如此,應當确實離中央墓室不遠了。
但在這中途會不會直通中央墓室,卻是個不好說的問題。
既然護衛都過了,那麼墓室是基本上到了。
隻是說...
傳聞秦始皇疑心極重,每晚下榻之處也臨時決定,絕不提前安排。
甚至一夜會更換好幾個下榻之處。
如此模樣,會安排疑冢,倒像是個不意外的決定。
陵越繼續小心地往前走着。
紅玉和風晴雪并排而行。
思及之前陵越看密報的樣子,紅玉動了點心思。
催動靈力,覆于雙眼。
果然,她看到了一個不同的世界。
甬道的絲綢其實層層疊疊。
非單層所鋪。
絲綢上的龍形暗紋,惟妙惟肖。
像是下一刻就要一躍而出,飛龍在天。
此番情形,令紅玉想到了那個秦皇不死的傳言。
傳說,這秦始皇當年通過欽天監算到了天命所歸,遂順應天意而“身死”,實則做了這地下世界的帝王。
這秦始皇陵上有九層高台,下有九層壘土。
那九層高台就是秦始皇巡視陽世的通天之器。
而那九層壘土,則是秦始皇的地下極樂世界。
這...
紅玉的眼睛暗了暗。
靈力也漸漸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