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的風,輕輕拂過紫胤的面頰,帶來一絲惬意。
紫胤看着這萬裡風光,第一次察覺沒話找話是一件多麼難受的事情。
原本他也應該有很多話要對陵越說的,要對百裡屠蘇說的。
卻在這既定的結局之下,半個字都說不上來。
要說叮囑。
陵越經曆了這些江湖事,比之以前成熟穩重得多,又操持天墉城多年,根本無需他的叮囑。
而百裡屠蘇必赴死局,能夠叮囑什麼呢?
要說劍術的指導。
他一個外人指點什麼?
要說惜别之情。
何必徒增困擾?
來來回回的,竟無話可說。
還真是...
加之這心頭還挂念着他家的狐狸崽子,哪裡能夠還有别的心思?
劍光一閃,紫胤回了臨天閣。
但卻令他額間青筋直跳。
他竟然聞到了酒味。
難道清和沒那麼糟心地帶着他家的小崽子去青樓,而是帶着小崽子醉生夢死?
這...
紫胤擰着眉,腳下生風。
果然在院中見得這一大一小喝得歡快。
大的顯然沒有醉意。
小的喝得滿臉通紅,還披頭散發,趴在桌上,拿着酒杯,搖搖晃晃。
嘴裡嘟嘟囔囔的。
都是想哥哥,想哥哥。
都是哥哥送了什麼東西,哥哥怎麼,哥哥怎麼。
聽得那叫一個刺耳紮心。
紫胤的眉毛都擰成了一團。
整個人那是黑雲壓城城欲摧。
就差沒有雷鳴電閃——抓住慕容淩的領子,将人搖醒,一陣劈頭蓋臉的罵。
紫胤又忘了,那望舒的特殊性。
慕容淩被寒氣一刺,那是醉眼朦胧的一個激靈,望向冷氣來源。
嘿嘿笑着,放下酒杯。
一個猛子紮進紫胤懷中。
啥都不管地亂蹭。
死死抱着紫胤的腰,也不管紫胤的臉都快黑透了,還傻傻地笑着。
紫胤垂眼看着這醉得不輕的狐狸崽子,磨着牙,攥了攥拳。
這小渾蛋!
當真是缺教育!
不就是見其對用酒腌制過的羊肉垂涎三尺看出其想要當個醉翁,便提點其——喝酒傷身,不許喝嗎?
竟逮着機會就搞這種事?!
果然是...
紫胤正欲拎着狐狸的後頸子,讓人去醒酒,卻被一聲黏黏糊糊的“師祖~”截斷了所有動作。
清和一邊喝酒,一邊看戲。
心頭是笑了個倒仰。
紫胤啊,你也有今天?
不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嗎?
這下染了紅塵味兒,看你還能獨善其身不?
這小渾蛋有幾分手段啊~
他都還沒察覺到紫胤的氣息,卻看得清楚,分明這小渾蛋的眼睛還是清明的,卻一下發紅渾濁起來不說,竟本來就喝了兩三壇都不見醉意和醉意上臉的人卻忽然酒意上頭,身子綿軟,酒氣沖天?還嘴裡全是其和哥哥的甜甜蜜蜜,聽得令人牙酸?
細細一探。
當真是惹得他都想揍這個狐狸崽子。
這會兒,這麼一副醉态,紫胤不想爆炒狐狸崽子都奇了怪了。
但這一直期待,卻一直沒有得到的一聲——師祖,定然是滅火利器。
加之這望舒上身,掌控欲和霸道漸漸浸潤骨血,又怎會不對那明明眼前有着該依賴的人卻還朝秦暮楚的醋海翻波?
然而,還是那想得卻得不到的——師祖,一瞬甜味入心。
果然,得不到的,永遠都在騷動~
這小崽子不得了啊~
太能拿捏人了~
清和看得心裡直樂。
紫胤卻是一下就柔和了眉眼,輕輕揉了揉慕容淩的頭,将人抱起,帶回房了。
清和看得,簡直詫異得差點摔了手上的酒杯,掉了眼眶頭的眼珠子。
竟...
百煉鋼真能變作繞指柔?
這...
見鬼了~
紫胤将慕容淩安頓好,這才一臉冰冷地來到清和面前。
清和一瞧。
得嘞!
劍都拿上了。
這是要決鬥啊?
不動聲色地放下酒杯,試探性地去拿酒壺。
卻還沒碰到,劍氣就排山倒海而來。
清和連忙開溜。
一邊開溜,還一邊無辜道:“紫胤,你怎麼越來越不講道理了?不就喝了兩杯嗎?這是犯法了,還是怎麼的?你要這般破壞我們之間的友誼?”
紫胤手上的劍更快。
心頭卻暗罵——跟你這家夥兒講什麼道理?你隻有歪理!還就喝了兩杯?能夠醉成那樣兒?犯法?!說得對!就是犯了王法!友誼?!誰和你這種損友有友誼?
清和拿着湘君,那是且打且退,絕不硬碰硬。
之前就打不赢,就更别說現在的紫胤了。
心頭當真是算了算,發覺除了夏夷則那裡,他應該沒有容身之地了。
再怎麼說,這事兒紫胤也應該要這個面子。
于是,清和且打且退,又是抛餌,又是搖杆。
終于落在了正伏案批複折子的夏夷則的禦書房門前。
光速推門進屋。
夏夷則擡頭一瞧,趕忙放下筆,迎向清和。
正欲問問到底怎麼了,卻見得後一步而來還提着劍氣勢洶洶的紫胤。
一瞬懵了。
紫胤落地之後,往下一揮劍,冷冷道:“不許帶壞阿淩,沒有下次。”
言罷,又禦劍離開。
清和瞧了眼,果然他的計策奏效,這才松了口氣。
尋了個位置坐下。
夏夷則迅速回神,見清和已經坐下,又看了看禦書房門口,揮了揮手,讓宮人們下去了。
親自沏了茶,放到清和手邊,又坐下來:“師尊,發生什麼事了?這天墉城距離京畿可也不近,這...”
瞥了眼天色,已經黑盡,再過些時候,吃上一餐小食,都該準備就寝了。
怎麼會...
看向清和:“可是師尊又讨人嫌了?”
清和白了夏夷則一眼:“胡說些什麼~”
撇了撇嘴:“這事兒與我何幹?是他自己要我去幫他把慕容淩給從大草原帶回來的。我去的時候,這小崽子就在自斟自飲,雖然隻是點淡酒。我跟他一見如故,當然要浮一大白。這有什麼問題?别看着這小崽子年紀不大,絕對也是個酒場上的千杯不醉~拿了比他大上兩輪的老酒,喝了兩三壇都臉不紅氣不喘。也就感覺到紫胤回來了,就裝醉。要是紫胤不回來,咱們能夠拼酒到天明~紫胤真的挺破壞氣氛的~”
想起些大燕的消息來,夏夷則幾乎一瞬就明白過來這其中的彎彎繞了。
輕微彎了眉眼:“看來,仙君是被拉下凡塵了~”
清和卻是十分感慨:“你還别說,以前看他那個冰清玉潔的樣子,若不是打不過,真的很想将他扔在泥裡去糟蹋幾下。現在看着,倒是順眼多了。”
順手拿起茶盞,喝上一口。
這麼一路折騰,也怪糟心的。
聽到糟蹋這麼個詞,夏夷則微微别過眼去:“...師尊倒是好興緻。這韌如絲的蒲葦,怎麼折弄都了無趣味。還是那能千裡奔襲的野馬,更帶勁些~”
清和差點嗆住。
再一看有些醋溜人魚,頗感好笑。
倒是比以前矜持了。
以前醋了,上來就不依不饒。
這會兒還曉得指桑罵槐了~
有意思~
淡定地喝上幾口茶後,才道:“白水寡而無味,才靜水流深。烈酒濃茶,穿腸而過,留不下香醇四散。”
夏夷則垂了眼,沒再做聲。
清和瞥了一眼,心頭笑笑。
正當兩者之間略有暗流湧動之時,清和目光一凜。
竟然有人夜闖皇宮沒被逮住不說,還大聲嚷嚷:“叔叔,你不地道~”
夏夷則看向來人。
心頭暗道——好俊的少年郎啊!
這等姿色...
難怪都說,這大燕皇室之人若傾巢而出,将斷絕天下青樓之财路。
果然名不虛傳!
清和親眼見到,見得根本就是不請自來還披着頭發穿着裡衣帶着酒氣的慕容淩,夏夷則的喉結動了兩次。
心頭升騰出了一些氣焰,這說話都帶個火星兒:“閉嘴!什麼輩分!大晚上的,不歇着,亂跑作甚?不怕被關進天牢?”
到來的慕容淩尋了清和對面的椅子坐下,随意得很:“我相信夷則哥哥不會這麼做的~”
有一絲不屑:“天牢又如何?又不是毫無生機,牢不可破~”
看向清和,笑得精明:“叔叔什麼時候如我那老祖宗一般,這般在意輩分了?”
拿捏着那倨傲的神态,來上一句:“禮法?什麼東西?”
又兀自笑着:“叔叔,我學得像嗎?”
清和磨了磨牙。
之前,他還苦口婆心地勸着紫胤,還又是安撫,又是順毛,又是開解。
竟...
這小渾蛋...
夏夷則斂了心思,有些心虛地不敢看清和:“阿淩,你打了個時間差?”
慕容淩聳了聳肩:“對啊~誰要那麼早就歇下?這會兒,有人拖着他呢~”
夏夷則有點子猜測:“陵越回去了?”
看向清和。
清和平複了一下心情,隻是這口氣還有點子生硬:“嗯。按時間推算,這個時候,陵越應該會找紫胤,商量赈災的事情。”
夏夷則的眼神一下變得幽深,且目光的方向是朝着慕容淩的。
清和瞥了一眼,又看向慕容淩:“那你今晚打算在哪兒歇下?”
慕容淩的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叔叔,趕人走,不用那麼着急~”
揚揚眉:“着急辦事兒?”
夏夷則一怔。
這...
當真放浪。
平日裡血氣微弱的耳尖,這會兒紅得如血。
清和臉皮絕對夠厚,立刻回擊:“當然~”
慕容淩虛情假意地拱拱手:“打擾~打擾~”
放下手的那一刻,卻是一臉真誠:“那咱歇着?”
清和差點咬到舌頭。
夏夷則也是第一次見口舌如此伶俐之人,竟能讓清和吃癟。
心頭暗笑,面上卻是道:“宮裡任何地方,你都去得。若你想歇着,喚人便是。”
慕容淩很明顯地眼珠子一轉,期待地看着夏夷則:“那夷則哥哥可以陪我睡嗎?”
夏夷則正欲回答,清和卻一拍扶手:“不可以!”
慕容淩吐吐舌頭:“果然老頭兒都是無聊的~”
晃着腳腳,悠閑得很。
夏夷則瞥了那臉色也與紫胤不相上下的清和一眼,起身走去慕容淩身旁,揉了揉慕容淩的頭,溫柔得不像話:“烈酒傷身,我讓人帶你去喝點醒酒湯~”
慕容淩站起身來:“好啊~”
夏夷則一揮手,招來暗衛。
吩咐一句後。
暗衛很快回來,還帶來了外衫,發帶和鞋子。
對于夏夷則的細心,慕容淩當然受用。
随意打理幾下,就跟暗衛走了。
待得慕容淩走後,夏夷則的溫柔統統收了去。
雙手背在身後。
俨然是一個有着謀算的帝王。
清和走去夏夷則身旁,按了按夏夷則的肩:“不要打大燕尊親王的主意。”
夏夷則側首:“若我是為這千裡江山和萬千黎民百姓呢?”
邊關不穩之事,清和早已得到消息。
倒也明白此刻夏夷則暗地裡的意思。
但尊親王一直都是大燕神秘的王族。
其中,有些秘辛,夏夷則尚且不知,自然...
清和收回手來,正色道:“此事,你不如直接找他哥談。他的兵權現在在紫胤手裡。”
夏夷則一怔:“這...怎麼會...”
清和眸色帶了一絲複雜:“他被送到紫胤身邊的時候,玉玺沒有交還。但我自見到他開始,就沒看到過玉玺。幾乎不用推測,玉玺現在在紫胤手裡。依紫胤性情,那就是無論這燕國發生多大的事,他都可以隻護住這個小崽子就是了。縱使他有通天之能,又哪裡有權力在手于這凡間好使?對于玉玺之事,大燕那邊并無動靜,那就是已經默認了由紫胤接管慕容淩封地上的那些兵。慕容淩的軍事天賦極為駭人。他的手中在他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情況下,竟親兵都接近宮裡的規制。縱使他是尊親王,這也是不允許的。與其利用他,不如直接和他們談這個邊境線的事。軍事上,一直都是我們的弱項。加上馬匹、地圖、騎兵那些,若要備戰,都是需要與他們打交道的。此事,你好生思量。”
夏夷則緩緩垂下眼,反複搓撚着清和的話。
***
等着在天烨閣折騰了一兩個時辰,終于拿出一個相對穩妥的青龍鎮赈災方案和人員排布之後,紫胤回了臨天閣。
來到慕容淩的房間,瞧見人睡得沉,臉上還暈着紅,皺了皺眉。
就在床邊坐下,執了慕容淩的手,劍指按脈,以真氣催着酒氣逸散。
如此,翌日慕容淩也好過些。
待得酒氣散盡,慕容淩的面容也恢複如常。
瞧着這俊美無比卻根本似一匹無法駕馭烈馬般的慕容淩,紫胤有些心下複雜。
原本,他并不想以勢壓人。
然而,這慕容淩根本不受他掌控。
如同一尾滑溜溜的遊魚。
他準備了無數的漁網,卻屢屢被人給逃了。
還是要...
***
從天烨閣出來之後,陵越喚了陵陽回碧雲閣。
陵陽在見到紫胤和陵越的那一刻起,就知道關于玉淩的事,怕是這一回就要讓陵越知道了。
隻是,他心頭還是有點打鼓。
這事兒該不該由他提前解密。
顯然,陵越是找他問這事兒的。
來到碧雲閣的書房,陵越推開門。
隐約有些潮氣撲鼻。
陵陽連忙解釋道:“房間按時打掃,也不知...你何時歸來。今日距離下一次打掃,還有十天。”
陵越一怔。
原來房間沒有人氣,竟衰敗得那麼快嗎?
這...
一揮手,散了潮氣,徑直入内。
陵陽跟随而去。
依舊坐于主位。
但陵越卻感到物是人非。
陵陽來到客位坐下,心頭隐約有一絲緊張。
陵越斂了心緒,看向陵陽:“明日,師尊要我去見一個人。”
陵陽帶了一抹苦笑:“大師兄,這事兒你也别問我了。我的确是被召見過,但這事兒我也隻能去安排,細節不能說。說了,就該千刀萬剮了~”
想起紫胤那沉重的壓迫感,陵越也沒有繼續為難陵陽。
倒是陵陽有些踟蹰。
惹得陵越有一絲奇怪:“發生什麼事了?”
陵陽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按上扶手,頗為糾結:“...大師兄,有件事...不知道該如何說。但我預計,這事兒還有點麻煩。”
陵越斂了斂眉,心底裡也升起了一絲緊張:“什麼事?”
陵陽垂眼想了想,還是覺得這事兒遲早是要燒到這昆侖山山腳之下的,早做的準備從不會被辜負,下定決心後,擡眼道:“最近一些外出歸來的弟子都在讨論邊關摩擦一事。他們說,中原倒還好些。這自長城一直綿延往西到玉門關,再到南疆北疆邊境,情勢都有些緊張。甚至有些南北往來的商路都斷了。邊境之上,無論懂不懂對方的語言,都不說話。有時,甚至是一個停留稍微久一些的眼神,都可能帶來一場你死我活的火拼。劫镖的,鬥毆的等等,數不勝數。”
陵越忖着陵陽的話,眉頭皺得更兇。
陵陽斂了斂心緒,道:“大師兄,雖然這戰火一事應該是朝廷操心的事,但隻怕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縱使這火燒不到我們這山頂上來,始終還是得有所防備才是。”
陵越點了點頭:“你說的對。此事你看誰行,就暫且将此事交給他打理。目前,青龍鎮的海嘯一事,才是我們的重中之重。”
陵陽有一絲錯愕:“我?這我也看不出來誰會排兵布陣啊~”
陵越一愣,這才發覺,他或許是因為所有交給陵陽的事都能得到一個完滿的結果次數多了,便覺得陵陽是無所不能的,卻忘了陵陽也是個人,放輕了語氣:“此事,暫且不急。但練劍一事,決不能放松。哪怕是亂世,這三尺青峰也好歹能夠暫且支個天。”
陵陽對此深以為然。
***
天烨閣散了會,小兔子便跟着執法長老回了。
兔兒爪爪正沏茶。
執法長老一邊欣賞着乖巧的兔兒,一邊問道:“你怎麼看?”
小兔兒沏茶的手一頓,懵懵地眨了眨眼,又繼續沏茶的動作,聲音黏糊糊的:“排兵布陣什麼的,徒兒又不懂~”
言罷,将茶呈上。
執法長老打量着兔兒,也不接手。
着實熬不住那自茶盞中滲透而出的溫度,兔兒氣呼呼地把茶盞往桌上一擱,滿臉寫着“愛喝不喝~”。
瞧着兔兒那鮮活的模樣,執法長老心頭泛起了漣漪。
這小渾蛋啊~
分明有着經天緯地之才,但卻...
不覺得可惜嗎?
他...
縱使年輕之時是有幾分姿色,但他現在這個年紀...
又能夠再與這小渾蛋走多遠呢?
這小渾蛋在他身邊,收斂着所有鋒芒,可...
邊關不穩...
這...
執法長老忽而冷了臉:“真的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