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你為什麼知道這些。”
在問這話的時候,陸舟的聲音,都不自覺帶着幾分顫,隻不過就連他自己都沒發覺。
她為什麼知道?他竟問她為什麼知道?!
她救下他的時候,他都不曾昏倒,他是瞎子嗎,他居然問她為什麼知道。
沒良心,真沒良心這個人。
明無月又哭又笑,情态難堪,她抹了把臉上的淚,卻發現自己摸到了一手的血。
“陸舟,你瞧瞧,你這狼心狗肺的人,多叫人失望啊。”
“我救了你,我拼命救了你,可是......可是你竟然問我,為什麼會知道。”
明無月悲戚的聲音就這樣傳入陸舟的耳中,他耳中響起了一陣又一陣的轟鳴。
風聲好響好響,吹得他快要聾了。
她說,是她救了他。
陸舟僵住,過了很久,他才終于有了反應,他拔出了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我不管你是從哪裡聽來的,你敢用這事騙我,我殺了你。”
劍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可她笑得更叫厲害,她知道的,陸舟這劍,不會戳到她的身上了。
他不信她的話,可他憑什麼不信呢。
他是不信,還是不敢相信啊。
明無月手掌撐地,踉跄起身,她不顧那架在她脖子上的劍,一步一步朝着陸舟逼近,她掀開了自己的衣袖,将小臂遞到了陸舟的眼前,上面猙獰的疤痕,十分刺眼。
她見他在失神。
“我十二進京,給陸老侯爺賀壽,阿姐生病,不舍得吃藥,我就背了藥筐來了南郊,你猜怎麼着呢,就看到你這厮半死不活地倒在地上,我替你殺了狼,也挨了它一口。我這手養了整整兩個月也沒好,還一直留了疤。”
“可是......你現在竟然問我是怎麼知道的。”
他這人怎麼這樣啊。
怎麼能這樣呢。
陸舟從前旁敲側擊問過的雲若禾許多回,那日發生的事情,她卻總是搪塞,不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可是那些事情,就那樣從明無月的口中說出。
他不信,他還是不能相信。
他搖頭,他沖着明無月警告道:“閉嘴,救我的人是若禾,你不許說這樣的話!”
他怎麼去相信,陸舟怎麼去接受,明無月原來就是從前那個,在南郊背着他走出荒山的人啊......
她在騙他的,一定還是在騙他!
明無月聽到陸舟的話,突然間就什麼都明白了。
原來,他竟一直以為,是雲若禾救了他。
“我救你的時候,你分明還醒着,你看不到我是誰嗎!你......你分明還問我叫什麼,我告訴你了,我告訴你了,我叫明悅的啊!”
她一步一步把他背下了山,她摔了一次又一次,她都覺得,她要和陸舟一起死了,她要永遠地死在了十二歲那年,可她還是爬起來了,她最後還是爬起來了。
她廢了這麼大的勁救人,結果最後這個人,卻殺了她全家。
直到今日,明無月才發現,哦,原來這個蠢貨認錯了救命恩人啊。
她快哭得喘不上氣了。
她快要崩潰了。
她想,若是當初她不那麼擰巴,在陸家,陸舟對她避而不見之時,她要是上去,站在他的面前,質問他一句,“喂,你這個沒禮貌的人,怎麼能這樣對你的救命恩人呢。”
一切會不會不一樣。
所有的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
陸舟看着她,聽着她的質問,思緒被拉扯回了從前那年。
山林之中,那個背着光的少女,面容模糊不清,他看不清她的臉。
他被她背到了身上,他問她說,“你叫什麼”,他也聽不清她的回答。
直到現在,四年前看不清的臉,聽不到的回答,這一刻,變得無比清晰。
那張模糊的臉變成了一個稚嫩的少女,是明悅。
她說,“我叫明悅。”
“我是從橋鄉來的明悅,那個和你說了親的小娘子。”
他想起來了,他全都想起來了。
明悅,一直都是明悅。
既死明月魄,無複玻璃魂。
可這世上再也沒有明悅了。
陸舟的眼卻不知是何時落下了淚。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哭。
當初他差點死了的時候,沒有哭,他自懂事記事以後,就不曾哭過,可是今日,這淚卻就這樣從他的眼中淌出,看着比明無月還要狼狽。
他明白了,難怪她今日要同他在此處見面。
萬萬千千恨,前前後後山。
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地開始,所有的一切也都要此地結束。
她來之時,就已經知道,她今日走不出這荒山。
她一定很後悔,當初救了他。
他太讓她失望了。
陸舟的淚落得洶湧,喉嚨哽得厲害,他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看着她的淚,明無月明白了。
原來.....他喜歡的是當初那個救命恩人啊。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明無月就更覺崩潰。
“你說你不知道?!你怎麼能說不知道呢!可你就算不知道,你也不能這樣對我啊。”
“你現在知道了以後,你後悔了嗎。”她看着陸舟哭,卻隻覺可笑。
他原來也會後悔啊。
所以,他喜歡的僅僅隻是當初那個救了他的人,是誰都行。
不是她,也行。
他可以為了那個人,做所有的事情,就比如說,設計去害死她一家人。
他算計起人,毫不手軟,可直到今日才發現,原來明悅就是當初那個救了他的人。
何其諷刺啊。
她凝視他許久,良久才從喉嚨中發出了聲音,她說,“你的喜歡,比葉公好龍都不如。”
“太讓人惡心了。”
她曾經那樣痛苦熱烈的喜歡他,死也要救他,他不負所望,也喜歡上了她。
可到頭來,他喜歡的也隻是那個,曾經在山中救他于危難的她。
陰差陽錯,命運弄人。
陸舟不斷地搖頭,他說,“我看不清你的臉,我聽不清你的聲音,我在醫館醒來,看到的就是雲若禾,他們都說,是她救了我……”
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已經有幾分語無倫次,他說,“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哭得這樣傷心,他這一生,也從不會說出“對不起”三字,可這一刻,他泣若孩童,那寬厚的肩,都止不住顫動。
漫天的雪,都掩藏不了這處的苦戚之色。
明無月撿起了陸舟掉在地上的劍,她把劍遞給了他。
“不是要殺我嗎,陸舟,你要不還是殺了我吧。”
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活下去了。
她甯願去死。
而陸舟,他就活該一輩子都在忏悔之中。
陸舟看着她遞過來的劍,心都像被戳了個窟窿出來,就在剛才的時候,他還拿着這把劍說要殺了她。
可是現在,劍被遞了過來,陸舟隻覺心痛得厲害。
他拿過了她的劍,他怕她自戕。
他對她說,“山上天冷,我們下去再說行嗎,從前的事,我一定會給你個交代的……”
他的語氣,極盡卑微。
“誰要你的狗屁交代啊。”明無月譏諷地笑出了聲。
“你滾吧,我要去尋他們了。”
她轉身往深山上走,她打算在這裡自生自滅。
一切從此地開始,那也該在這裡結束。
苦痛了這麼久,終于就能解脫了。
陸舟明白了她的意圖,他抓住她的手,執拗地不肯讓人離開。
“你别這樣,别這樣行嗎。”
“我哪樣了啊我。”明無月覺得他可笑,也覺自己可笑,她說,“事到如今,你還想要我怎麼活。”
他難道還不能明白嗎,現如今,他還想她怎麼活呢。
可饒是她如此強硬,陸舟卻始終還是不肯松手,仍舊那樣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肯讓人離開,從始至終,他都在呢喃“不要”二字,就像是個偏執的孩童,任誰說都沒用。
就在兩人僵持之時,不遠處傳來了聲響。
明無月擡頭,往聲音傳來方向看去。
是陳之钰。
他從不遠處踏雪而來,一步一步踩在雪上,似有沙沙作響的聲音,面上無悲無喜,叫人琢磨不出情緒。
可明無月知道,他現在一定是生氣極了。
陳之钰平日裡頭,不管什麼時候都會挂着笑,便是不高興了嘴角也會笑,可如今這樣,俨然是氣極了。
明無月看到是他,下意識就想要跑走。
她對不起他,她怕聽到他質問她的聲音,她不知道該去怎麼面對他。
她想要跑,她慌亂地想要撒開陸舟的手,可他從始至終都牢牢地桎梏着她。
直到陳之钰走到了她的面前,她都還一直在掙紮。
陳之钰不明白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可看陸舟同她這般,多多少少也能猜出些什麼來。
他被她想要逃跑的動作刺痛了眼,她怕他?
他的視線在兩人身上掃過,而後定睛落在了明無月的臉上。
幹涸的血淚,此刻在她的臉上無比清晰,就連眼睛也盡是血絲。
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做些什麼,她上次問他雲若禾在哪裡的時候,他就已經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可是,這幾日,他本都以為她已經放下了。
最後的最後,才知道,她原來一直不曾放下。
她從一開始想要的就是離開。
什麼天長地久的山盟海誓全是假的,全是她哄他的假話。
她要走,她想去死,那他呢。
他怎麼辦啊。
他看着明無月,他說,“又不要我。”
“又在騙我。”
明無月搖頭,她看着他不斷搖頭,可喉嚨就像是堵了一團棉花,什麼話都說不出。
她不想騙他的,可是她實在是不知道,有什麼能再支撐她活下去的東西了。
她同陳之钰說,“殿下,對不起。”
對不起又騙他。
本來什麼都好了的,可卻在這樣的時候騙了他。
陳之钰搖頭,嘴唇已經有些發白,他說,“跟我回家,回家吧,求你了。”
他好像已經快數不清楚究竟從明無月的口中聽到了多少回“對不起”。
他不要聽什麼對不起,他要她跟他回家。
他強硬地掰開了陸舟抓着她的手,陸舟想争,不肯松手,可和陳之钰對上了視線之後,也不知是想到了什麼,最後還是一點一點被掰開了手指。
陸舟不能将明無月從此地帶走,她不會聽他的話,她是一個執拗的人,陸舟該比誰都清楚。
她若是不執拗,她若是不堅持,陸舟今日根本就不能活着站在這裡了。
陸舟帶不走她,可他知道,陳之钰可以。
他在她最難的時候留下了她,在她一次又一次身陷囹圄的時候伸出了手。
他同他,是不一樣的。
果不其然,明無月同他接觸,便再沒有掙紮過。
明無月臉上的淚,也不曾再流,她被他牽着手,帶離了這裡,隻剩下了陸舟一人留在原地。
他們的背影漸漸在眼中消失不見,蒼茫的雪山,隻剩下了那個穿着一身大紅喜服的男子站在了那處。
這是第四年,他從那場可怕的禍事中活下來的第四年。
過去四年,他經常會夢到那個女子,他從前一直不明白,分明救下他的人,他都已經知道是雲若禾,可夢中人的臉卻仍舊那樣模糊。
直到今日,那張臉才終于清晰。
可是呢,那個朝思暮念的人,在他手下,已經切切實實死過一回了。
*
歲寒山冷,寒氣迫人。
明無月被陳之钰牽着手,兩人從雪山上下來,寒風太過泠冽,陳之钰脫下了身上的狐裘往她身上披。
明無月不要,可是陳之钰隻是淡淡地看她一眼,她便不敢說話了。
自知理虧,便總要矮人一頭。
她低着頭任由陳之钰給她套上衣服。
系好領子之後,他又握緊了她的手。
他帶着她下山,一件單薄的長袍,被風吹得衣角獵獵。可他已經顧不得冷了,他隻想要趕緊将她帶出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