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宗早課是宗内高修者輪流給徒子們傳授修行心得的集會活動,有專門的大殿高堂來作為講課場所,高堂上有高修者肅立,堂下衆弟子坐于蒲團之上,行列分明,整齊肅靜。
裘弈原先在上清宗可沒見過這架勢,他們那邊随處可講經說法,沒有專門用于講課的場地,更沒有如此嚴肅的授課氣氛。
他跟随蕭湘進入大殿,不好再跟着蕭湘走上高堂,便抱劍立于堂下一側,觀察殿中衆徒子,以及立于堂上講課的蕭湘。
上清宗并無多少劍修修行的法門,裘弈當年被他師父撿回宗門,拜師後隻學了上清心法,劍法靠自己去宗門中的藏書閣翻閱各種劍譜雜練而成,習得百家之長,卻多是野路子。
後來裘弈對劍道有了自己的見解,實戰經驗也累積足夠,便自創一套行神劍法,招無虛招,勢無虛勢,通過不斷的實戰将劍法練至絕境,最終名揚修仙界,被冠以“劍仙”之号,成為典型的“别宗門的徒子”。
這麼一聽,是不是覺得成為名揚天下的劍修十分容易?
非也非也。多少劍修傾盡一生都難參悟自己的劍道,更别說創制劍法、将自創的劍法練至絕境。裘弈曾在上清宗的藏書閣中讀過許多創制到一半便被遺棄的劍譜,創制劍法的劍修不是因故隕落,便是對劍道的理解出現了阻礙,無法繼續精進,便棄了劍,去走别的修行之道。
大道三千,道道都比劍道易,可隻有劍道中成仙者多。想要修道,單靠努力是沒用的,還得靠氣運、靠天賦。
行神道君這輩子的大氣運都用到“被師父救命”和“意外獲得仙劍摧雪”上了,之後所獲種種成就,全憑自身的天賦與刻苦。
裘弈的學習環境并不優越,上清宗對劍道不重視,他想要在那樣的環境下習劍,總是更艱苦些。
再一次于紅梅小築中打坐時,裘弈問蕭湘:“道長,你入道之初,為何選擇學劍?”
蕭湘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君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裘弈:“先聽假話。”
蕭湘:“為了追求極緻的劍道,為了成為劍仙,為了傳承師父的衣缽。”
裘弈問:“那真話呢?”
蕭湘坦誠道:“别的都學不會,隻會用劍。”
裘弈唇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笑意,不過很快便被經年維持的淡然神态給掩蓋過去,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門外響起花枝落地的細碎聲響,回蕩在寂靜的小築中。可能是受“禮尚往來”的觀念驅使,蕭湘覺得這個話題不能就這麼冷下去,對方問了他,他應當也問一下對方。
于是他問:“那道君呢?”
裘弈答道:“同道長一樣。”
因為别的都不會,所以隻能練劍了。
裘弈又問:“道長為何入仙門?”
他問完後沉默了,心道自己真是沒話找話,能入仙門誰不入?長生久視是多少人的可望而不可及啊。
誰知蕭湘竟給出了一個讓裘弈有些意外的回答:
“本座要尋一個人。”蕭湘垂下眼,“當年以為入仙門後便能無所不知,能夠知道那人在何處。”
“如今找到了嗎?”裘弈追問。
“未曾。”蕭湘搖搖頭,“遍尋不見。對方是凡人,怕是已經……”
他不再說話了,垂眸看着自己手背上的一點碎雪。這點雪若是落在常人身上,這會兒已經化作了水,但蕭湘不是常人,沒有常人應有的溫度,甚至有時人比雪還冷。
小築内的氣氛又沉寂下來,裘弈食指微動,用靈力将蕭湘手背上的細雪拂去,岔開話題似的問道:“要論劍麼?”
“可。”蕭湘召來逐星,持劍起身。
但另一邊提出論劍的裘弈連打三次響指,都沒将摧雪給召到手上。白發道君奇怪地轉頭,看向自己身後的置劍台。
摧雪被橫放在置劍台的架子上,一動不動,至于為什麼一動不動……裘弈擡手,将自己靈氣外洩結成的冰都給化掉,解凍的摧雪這才罵罵咧咧地從架子上起身。
清晨時裘弈的靈力外洩還能說是調息入定沒有注意,但方才兩人都清醒着,裘弈卻不知自己的靈力正在悄然外洩。
蕭湘也沒注意到,裘弈的冰靈根外洩靈氣與紅梅落雪的冰魄靈氣混為一體,若不是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心,難以察覺到這靈氣較往日有什麼不同。
到底是當師長的人,看得懂這是出了什麼問題。蕭湘瞥向裘弈的小腹,問:“道君本源不穩?”
“穩。”
“那是靈盛難抑?”
“吾自身靈氣并不充裕,與人論生死時總要吸盡周遭的靈氣才能施法。”
“可否讓本座一探?”
“……”裘弈略做遲疑,将才拿起來的摧雪又放回置劍台,兩步走到蕭湘面前站定。
蕭湘的意思是要檢查他的丹田,即人體中的靈力之源。這個地方對于修士來說幾乎是個命門,重要程度不及腦袋,但如果丹田出了問題,修士便不能順利修行,嚴重者可能直接死亡。修為越高者,越不允許他人窺探自己的丹田,高階修士之間也不會提出“看看丹田”這種堪稱無禮的要求。
但蕭湘當師長當慣了,平常看見小輩身上出了問題,會主動向小輩詢問是否需要幫助,小輩們也信任門中長老,蕭湘平日在小孩堆裡如此行事,面對同階者,一時不能反應過來。
話落後,見裘弈還真允許他檢查丹田,蕭湘心中略有些驚訝,但并未多言解釋什麼。他将拂塵搭在左臂彎裡,右手掌隔着半指的距離橫放在裘弈的小腹前,将自己的一道靈力送入裘弈腹中,令其直奔丹田。
東洲人類修士修行程度共有十階,由低到高分别是:鍛體,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化神,洞虛,合體,大乘,渡劫。築基就是用練好的靈氣構建起牢固的丹田,做修行之根基;金丹則是将精煉的靈氣凝結成丹,存于丹田之内;元嬰是金丹化作修士本身的複制幼體,令修士從此修行事半功倍,還能多一條命。
而化神,是丹田中的元嬰已經成長到與修士本人極為相近,且繼承了主人一定的意識,能夠在一些特定情況下脫離主體自由行動,比如主體死亡時。
蕭湘的靈力一進裘弈的丹田,就遇到了裘弈的元嬰。白發灰眸的小人遍體結霜,在察覺到陌生靈力時擡眸看來,一柄霜劍在它手中凝結,丹田内溫度驟降,幾乎要将蕭湘的靈力給凍起來。
“道君想凍死它麼?”蕭湘擡眸看向身前的裘弈,眼中略帶譴責。
裘弈有些不明所以地内視自己的丹田,“它一直這樣。”
“……”
“道長為何一言不發?”
“道君……”蕭湘撤出自己的靈力,後退一步,直視裘弈的雙眼,淡聲問道,“修煉的是什麼心法?”
裘弈答道:“上清宗的通用心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