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咳,魔尊以那半塊開天玉珏,咳咳,換你來殺我,對嗎?”葉飛雲嘔出一大口鮮血,喘着粗氣,頹然垂首,單膝跪倒在地。
淵恒劍透明的劍氣因葉飛雲後退的頹勢,在鹿飲台上落下一道深痕。
素白長裙拖行在青玉台面上,許知絕一腳踩上那攤血迹。
啪叽一聲,黏膩,而又分外猙獰。
葉飛雲鴉黑的睫毛輕顫,他急促地喘息着,緊緊握着劍柄,手背都泛起青筋,以插入台面三寸的淵恒劍支撐自己的身體,繼而擡頭,望向她。
她有着無雙清麗的面容,眉眼間卻俱是漠然,平添三分淩厲。
衣衫劃過那攤血迹,卻未染一絲鮮紅和塵埃。
她與這片沾滿鮮血的土地格格不入,似神女下凡,置耳邊眼前的厮殺于無物,燦金色的瞳孔猶如無機質的熔金,空空落落,什麼都沒有,什麼也都好像看不到。
“是。”許知絕垂下的眼睫似壓着雪。
餘光将周圍的景象收入眼中,她的眼神微微動了動,似金色在流淌。
桑桑六月好時節,鹿飲台曾是她還是青山派弟子時的練劍處,地處後山,幽靜偏僻,花草繁茂,鹿飲溪從山澗蜿蜒而過,清澈見底。
此時,卻是一片狼藉。
鮮血沿着玉石地面夫諸神獸的紋路蔓延,淌入已滿是鮮紅的鹿飲溪。
鮮血染盡,萬物生哀,片刻前還生機勃勃的花草樹木,一株株枯黃萎靡。
山腳下、台下,綿延數百裡的人魔妖在厮殺,妖族現出獸形,魔族召集魔兵,仙盟和魔教刀劍相向,五光十色的法器和晦暗幽冥的持刀怨靈相撞。
嘶吼、怒斥、怨罵,嘈雜的叫聲遠遠充斥在耳間,隻有鹿飲台落得冷清安靜。
隻因鹿飲台是她和葉飛雲的戰場。
而葉飛雲,敗了。
“我早已叛出師門,不再是你的師姐。”許知絕淡聲道。
而你一直叫我師姐,從未改口。
葉飛雲一身布衣粗服,嘴角微勾露出一抹笑來,肆意風流,唯獨一雙黑沉沉的眸子鎖着她,顯出别樣的色彩來,“是或不是,又能如何。”
不如何。
不過是一個稱呼罷了。
許知絕拾手,如玉指尖撫上葉飛雲眼尾下方的一點淚痣。
淚痣滾燙,葉飛雲似是難忍,眨了下眼。
正道魁首,仙盟盟主。
一雙如墨似狼的眼,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沙啞地叫了她一聲,“師姐。”
是乞求嗎?又或者是什麼?
墨色鎏金的發帶卻随風飄揚,纏上許知絕手腕。
風也帶着血腥氣,葉飛雲的發帶卻好像含着微弱香氣,似是鳳凰木。
與葉飛雲數百年的交手,許知絕很少能看透葉飛雲的心思,但此刻,許知絕竟然明白了葉飛雲的意思。
她默然片刻,蹲下身,面對着葉飛雲,“你,可還有話要說?”
上及仙界九州,下至十方魔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叛出青山派修習無情道的許知絕,殺人前一視同仁地會問對手一句是否有遺言,“可還有話要說?”
這句話在許知絕叛出青山派前曾令魔族中人聞風喪膽,後也曾令仙界衆人談虎色變。
葉飛雲咽了咽嗓子,撩起眼皮看她,蒼白的臉噙着笑,嗓音隻能發出氣聲,“師姐,能否再近一點。”
他早已力竭将盡。
許知絕向前傾身,葉飛雲的下巴卻徑直落到了她的肩上。
他喘息着,像是在竭力隐忍什麼。
而後再也忍不住,側偏過頭,溫熱的鼻息在許知絕頸窩輕蹭。
“師姐這麼信任我嗎?”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卻語帶笑音,含着莫名的悲涼,“不怕我暗下黑手,刺師姐一刀,殺了師姐?”
葉飛雲的确有一把匕首,由上古魔獸的脊骨制成,是一把絕世無雙的暗器。
那隻上古魔獸還是他們一同殺死的。許知絕要了魔丹,葉飛雲退而求其次拿了魔骨。
她沒有想過這一點,但她也覺得。
“你不會。”許知絕道。
“是,我不會。”帶着血腥氣的熱氣呼在許知絕耳畔,“這麼多年、這麼多年,”葉飛雲好像想要說些什麼,最終都化作兩個字:“師姐。”
他沒有持劍的手,終是攀到許知絕後腰,将她壓向他,牢牢禁锢在他的懷裡。
也不知瀕死之人,哪裡來得這般大的力氣,許知絕腰間都有些發疼。
許知絕并未掙紮。
将死之人,她好像對葉飛雲有着無盡的包容,沒有來由,沒有去處,也不去探究。
染血的唇終是落到許知絕側頸,似一個輕柔的吻,壓不住的血從葉飛雲口中湧出,沿着許知絕脖頸而下,又似他咬破她的皮肉,留下血腥的印記。
隻是那血不是她的。
“終究還是弄髒了師姐的衣服。”葉飛雲在道歉,語氣卻也并未含多少歉意。
衣襟被鮮血染得刺紅奪目,許知絕看了眼,也隻道,“無事。”
“師姐。”葉飛雲抱着許知絕,半合眼簾,好像要就此沉睡過去。
但是,不能。
太吵了,也太鬧了,這世間。
兩人的對話,終歸還是要回歸正題。
“我求師姐,把三十萬魔兵打回魔淵,以那另外半塊開天玉珏允諾。”葉飛雲艱難地松開許知絕腰,脫離她的懷抱。
他垂着頭,将那剩下的半塊開天玉珏取出。
或許是因為玉石之物都被葉飛雲放在一處,那剩下的半塊開天玉珏,和一翡翠玉镯由一塊紅綢纏到了一起。
葉飛雲垂着眼簾,凝視了那玉珏和玉镯片刻,才動作緩慢地解開了纏繞的紅綢。
玉珏和玉镯兩相分離,他又頓了片刻,才拉過許知絕的手,将那玉镯先是套到了許知絕腕上,“丹田枯涸,我,沒有靈力,再把它放回去了。”
他擡眸笑着,深邃的墨瞳倒映着許知絕的金眸,猶如倒映着星空,“便贈予師姐,還望師姐不要嫌棄。”
此般笑容,少年意氣,純粹腼腆,有一瞬令許知絕覺得是回到了從前時候。
隻是過了太久,許知絕回憶不清。
随後他的眸光又變得深沉如墨,将那半塊開天玉珏塞進許知絕手心。
“師姐,殺了我吧。”他望着她,引頸自戮。
玉珏浸滿了葉飛雲手裡的鮮血,冰冷的玉也染上了濕潤溫熱的溫度,灼得許知絕手心滾燙。
殺掉葉飛雲,許知絕自然會得到剩下的半塊玉珏,但也會惹上一份因果。
因果纏身,有違大道。
許知絕必然會答應葉飛雲的請求。
葉飛雲知道,她也知道。
他們也知道,她早已預料到,葉飛雲會如此請求。
數百年的交鋒,許知絕時常看不懂葉飛雲,但她和他,總歸是鍛煉出了幾分默契。
“好。”許知絕道。
兩塊玉珏在許知絕手中合二為一,融為一體。不知是否因為其中半塊染了葉飛雲血的緣故,完整的玉珏晶瑩剔透,又染着絲絲縷縷的血色。
葉飛雲釋然一笑。
或許是知道那三十萬魔兵終将會被打退魔淵,又或許死在許知絕手裡他心甘情願。
許知絕能夠思索到笑容背後幾種可能,但她不會去尋求确定。
正如她從不問,葉飛雲她看不懂的表情後面,隐藏着何種情緒。
那不重要。
她隻想要尋求大道。
許知絕站起身,再次起劍,劍尖直指葉飛雲靈台。
眉心一點,靈台方寸,葉飛雲在劍尖指向其眉心的時候,阖上了眼簾。
磅礴的靈力灌入,魂飛魄散。
葉飛雲沒做任何反抗。
修仙的人死亡,若無怨氣,身體會化為靈力,回歸天地之間。
鹿飲台上隻剩許知絕一人。
星星點點的光芒在空中消散,坐鎮大後方的魔尊立刻興奮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