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興七年,仲春卯月之初。
是夜,刹那間的電光将黑暗撕開一道裂口,霹靂雷聲震得整座京城都抖了抖。
永甯侯府内熟睡的少年被雷聲驚醒,她猛地坐起身子,雙目無神直直望着前方,似乎仍被困在方才的夢魇裡。
聽到她起身的動靜,負責守夜的丫鬟紅袖急忙點燃燭火,關切地走到床邊。
“小姐?”
紅袖從未見過少年這副模樣,臉色蒼白,急促地喘着氣,仿佛夢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情。
無法無天的大小姐葉靜蘭竟也有會害怕的時候?
紅袖無暇思考這個問題,她伸手輕撫葉靜蘭的背幫她順氣,卻被葉靜蘭粗暴地推開。
“别碰我,去倒杯茶來。”葉靜蘭似乎緩了過來,她厭惡地瞪了眼紅袖。
顯然,做了噩夢的葉靜蘭心情不好,紅袖見狀低聲應是,轉身去倒茶。
回過神來的葉靜蘭心神不甯,夢裡的片段不斷在腦海裡飄過,她問紅袖:“剛才打雷了?”
紅袖端着茶走向她:“是。”
“外面下雨了嗎?”葉靜蘭又問。
紅袖搖頭,她沒聽到下雨的聲音,不過按理說電閃雷鳴後就該是大雨傾盆,可這會兒子過去了也沒見雨滴落下來。
這些話她都藏在腹中不敢說出來,小姐不喜歡别人多嘴,問什麼答什麼就是,不可多言。
在她即将走到床邊時,葉靜蘭突然翻身下床,撞開紅袖徑直走到窗邊伸手推開窗戶。
寒風吹入屋中,燭火晃動忽暗忽明,紅袖輕移腳步穩住身子,敏捷地擡手接住被撞飛的茶盞,盞内清茶竟滴水未灑。
她無聲歎氣,将茶盞放回桌上,小姐再大力些能把她也撞飛出去。
“那是……龍角星,二月二要到了?”葉靜蘭穿着單薄的寝衣站在窗前仰望夜空,東方有兩顆星星格外明亮。
紅袖聞言答道:“子半剛過,現在正正好是二月二。”
二月初的夜風寒涼,兩人一前一後站在窗前任由寒風拂面,将瞌睡徹底掃了個幹淨。
“紅袖,你很讨厭我?”葉靜蘭冷不丁開口,吓得紅袖當即跪在地上表示忠心。
她對着葉靜蘭磕頭,重複着“紅袖不敢”,縱使葉靜蘭性情惡劣,對她非打即罵,她也不能心生怨怼。
因為葉靜蘭是小姐,是主子,而她是丫鬟,是仆人。
葉靜蘭沒攔她,任由她将頭磕得砰砰響。
噩夢裡,一月之後她會死于自殺,一個和她同名同姓的野鬼占了她的身子,野鬼整天胡言亂語,對紅袖講平等,請她同吃同住。
起初的紅袖很是惶恐,以為野鬼在作弄她,時間一長,紅袖發現野鬼小姐善良可親,比以前嚣張跋扈的小姐好上百倍。
夢裡的紅袖不止一次說過,她讨厭以前的小姐,更喜歡現在的新小姐。
不隻紅袖,那個甚少見面的父親,不曾親近的弟弟,自視甚高的皇族王爺們……
所有慊棄她惡螙、自私、傲慢的人,在見到野鬼小姐之後,都會被她吸引,愛上她的善良、寬容、平等。
野鬼小姐和她同名同姓,卻是來自另一個奇怪世界的女孩,她占據她的身軀取代她在此生活,身邊的人幾乎都被她的美好折服。
這些人中唯有一人是例外——将軍府的慕容無雙。
“夠了。”葉靜蘭冷冷道。
紅袖聽到她的聲音立馬停止磕頭的動作,潔白的額頭上紅了一大片,她仰起頭屏息凝神地傾聽,等待着葉靜蘭對她的處決。
陰晴不定,驕橫恣肆的永甯侯府大小姐正居高臨下地打量着一個命如草芥的下人,她眼底帶着不屑,說:“平北将軍府的千金可是叫慕容無雙?”
在葉靜蘭看來,紅袖根本沒資格去喜歡或是讨厭她,她也不會将卑賤之人對她的看法放在心裡。
現下紅袖是她身邊用得最順手的丫鬟,殺了可不劃算,左右紅袖在她面前永遠卑躬屈膝,是絕不敢有反心的。
“是,平北将軍府僅有一位千金,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的慕容無雙。”紅袖不曉得葉靜蘭為何突然問起平北将軍府的慕容小姐,但隻要小姐不打算收拾她就行。
夢境裡,無人不折服于野鬼小姐的才華,唯有這位慕容無雙不待見她。畢竟被譽為京城第一美人的慕容無雙在野鬼小姐出現後,被短暫地遮蓋了光芒。
葉靜蘭覺得好笑,夢裡的野鬼小姐拿下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不久,慕容無雙便戳穿了她剽竊旁人詩詞的事實,野鬼小姐的名聲一落千丈,最後也死于慕容無雙之手。
她扭過頭,指了指牆邊的武器架子,紅袖心領神會,從架子上取下一杆長槍交給葉靜蘭,自己也拿了一把劍。
兩人默不作聲走到院子裡,葉靜蘭率先出招,紅袖吃力防守。
空中角宿初露是為龍擡頭,沉寂了一整個冬季的蒼龍七宿在仲春時分隻堪堪冒了個尖,巨大的蒼龍身軀還隐沒在天際之外。
“仲春龍擡頭,仲夏龍飛天,仲秋龍潛淵。”
将軍府内院亦有人被雷聲驚醒,她披着厚實的裘衣站在院子裡喃喃自語。
丫鬟銀竹抱着捧爐從房間裡跑出來,将捧爐塞進她懷中,又為她攏了攏裘衣:“小姐,小心着涼,咱們回屋裡待着吧。”
銀竹摸了摸慕容無雙的手,冷得像在摸一塊冰。
慕容無雙絲毫不覺得冷,剛才的噩夢好像真實發生過一樣,夢中的她最後被大火吞噬活活燒死。
她分不清此刻無法正常屈伸的手指是因為寒冷還是因為炙熱,嚴寒時人的手指會被凍得伸不直,被燒死的人不止手指會蜷縮起來,就連身體也會縮起來。
“葉靜蘭!蕭啟!我慕容無雙對天發誓,若能重來一世,我一定要親手殺了你們,食汝之肉,飲汝之血,啖汝之骨!我要你們,要你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夢中她被困火海,臨死前還在咒罵害得她落到那般境地的仇人,刻骨的恨意直到現在還未消散。
她可是慕容無雙,她的母親應玉樹是有救駕之功的一品诰命夫人,父親是從無敗績的平北大将軍,作為平北将軍府的千金小姐,她本該錦衣玉食的過一輩子。
隻可惜她遇上了葉靜蘭,葉靜蘭的才氣蓋住了她京城第一美人的光輝,搶走了她心上人的目光,讓她心生愱恨,多次設計陷害葉靜蘭,卻不成想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葉靜蘭機敏,次次都能拆穿她的陰謀詭計,然而她不記恨她,還選擇原諒她。
葉靜蘭仁善,但她的藍顔知己們卻睚眦必報,為了給葉靜蘭出氣,他們設計陷害她令她名聲盡毀,她為了将軍府清名,隻得葬身于火海以死明志。
夢中口口聲聲說着人人平等的葉靜蘭,最後成了母儀天下的皇後,而她葬身火海。
慕容無雙搖了下頭,将内心憤懑怨恨痛苦的情緒壓下去,問道:
“銀竹,我記得永甯侯府的大小姐葉靜蘭是個名聲極差的纨绔,你可曾聽說過此人有援筆成章的曠世逸才?”
“不曾,我隻聽說這位葉小姐嚣張跋扈、一身蠻力,時常打罵下人,參加王孫貴族的宴會也依然傲慢無禮……這位葉小姐唯一的可取之處興許是她的侯府千金身份。”
銀竹說的這些也是慕容無雙對葉靜蘭僅有的了解,傳聞裡的葉靜蘭和夢裡成為京城第一才女的葉靜蘭根本就是兩模兩樣。
且不說葉靜蘭本人腹中空空全是草莽,是寫不出詩句作不出文章的粗鄙之人,葉靜蘭還相當傲慢,看不起下人,最愛恃強淩弱的便是她,她又豈會如夢中的葉靜蘭一般,與下人同吃同睡,還當着王孫貴族的面說出“人人平等”這樣大逆不道的話。
也許,那隻是個荒誕無稽的夢,做不得真的。
是她被噩夢魇住,想多了吧,慕容無雙在心中安慰自己。
“您問葉小姐作何,可是擔心一月後的王府宴會上會遇見葉小姐被她為難?”銀竹發現慕容無雙的身體微微顫抖,于是伸手攬住她單薄的肩膀輕輕拍了下。
“葉小姐雖是永甯侯府的千金,但您也是平北将軍府的獨子,論身份她絕不比您高貴,您無需怕她,若她真敢對您無禮,您隻管告訴老爺,老爺定會為您做主。”
慕容無雙剛放下去的心再次懸起來:“宴會,你說的對!”
夢裡葉靜蘭就是在王府宴會被四皇男拒絕後傷心欲絕,當天便回家上吊鬧自殺,幸好被下人及時發現,之後足足昏迷了兩天兩夜才醒過來。
那日之後葉靜蘭就變了個人。
如果想知道夢境是真是假,隻需等到一月後的王府宴會,看看葉靜蘭是否會和夢境裡的她一樣為了四皇男尋死覓活。如果現實和夢境發生一樣的事情,那她便要早做準備。
她絕不會讓自己落得噩夢裡的那般境地,她要将一切危險提前扼殺在搖籃裡。
葉靜蘭要真敢攔她的路,那她必須趁早殺了她,在她的那些藍顔知己出現之前,在她被冊封為縣主之前,在她被譽為京城第一才女之前就将她打入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