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有好多事情想問你。”
我繼續說道,看到了親人,我就有些安心了。而他隻是點了點頭,拉着我繼續朝着密林深處走去。
密林之中點綴着波瀾一般的陽光,威風拂過時頭頂樹葉的沙沙聲令人感到非常的舒适。兩年多的囚禁與折磨後,不管是再簡單的景色,對我而言都變得美麗了起來。
在密林的盡頭,是一片懸崖,可以看到更遠處延綿的山丘,壯觀的景色一覽無餘。他找了一片岩坐在了上面,我也就坐在了一旁。
“你的右手……發生了什麼?”
“威遼之戰時,被卓娜提亞砍下了。”他平靜的答道。
“卓娜提亞?”
原來那情與親的相殺,早就發生過了。它還是留下了殘忍的結果,既然說是被救,那麼二哥的虎狼騎果然還是因為與卓娜提亞交鋒而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畢竟我也是見識過卓娜提亞作戰時模樣的人,她光是在用兵上來說,确實是個鬼神一般可怕的人。
“她一直在找你,我也一直在找你,最後還是我先找到了。”
但二哥好像在故意變換話題,他故意說了卓娜提亞。果然,差點因為這個忘了我自己本來最想問的東西了。既然想到了就得趕緊問他,兩年多的空白下來,我已經跟不上外面的世界變換的腳步了,就連二哥身上都冒出了一堆謎題。
“不,不對,二哥,‘鐵鈎領主’又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你會和貴吉爾氏族在一起?”
“因為他們救了我還有很多弟兄。”
“威遼之戰,大呂輸了?”
“輸的徹底。”
“你們為什麼不回去?”
“回去?”二哥很驚訝的看着我。“已經沒有地方可回了啊。”
“出了什麼事?”
“小妹,你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二哥說話一直很平靜,也很深沉,已經沒有了當初那一股天地不懼的,如火似雷的感覺。就算不問也看得出來,這兩年多他也經曆了非常多的事情。
“不知道。”
“大呂…真正的大呂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一年多前,卓娜提亞攻陷蓮華城,祿王遠逃西域月者汗國,黃頭軍破潼關又破京師,遼東總兵豐餘良帶兵入關奪還京師,但黃頭軍把京師大小官吏、皇親國戚千餘人押到了潼關,盡數殘殺,皇上也死了。”
“那……什麼…”一時間反應不過來,原來天下已經大變了。原來在京城的皇帝也會被殺死,皇親國戚和京官也會被殺死。這個世界在一些方面對于一些人,似乎會變得意外的公平起來,但我卻對這種事情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因為我不習慣幸災樂禍。
“現在誰是皇帝?”
“現在黃頭軍在西北有一個皇帝,豐餘良在京師立了一個皇帝,祿王在西域自己稱帝。”
“卓娜提亞呢?”
“卓娜提亞沒有稱帝,她還在清理祿王在草原的殘餘。”我倒是稍微松了一口氣,卓娜提亞并沒有摻和進這個到處都自己當皇帝的渾水裡面去。二哥說過她也在找我,不知道她日子過得怎麼樣,會不會因為一堆軍國大事,整日頭昏腦漲的?
“那麼…為什麼貴吉爾氏族會認二哥做主?”
“這也是個很長的故事了。”他苦笑了。“我是驸馬。”
“驸馬?”
“貴吉爾氏族的大小姐,她叫伊娜,我們一年多前成了親。”他一邊平靜地叙述,一邊微笑着。
“二哥是被強迫的嗎?”
“不,我們是……兩情相悅,他們救了我,照顧我,我便領情了。”
他說的很簡單,但越簡單就越不簡單。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原來真的會發生,而且是在我的親生哥哥的身上。
“那麼…我有嫂子了?”不知為何,雖然有些突然,但我還是很高興。
“對不起。”他突然道歉道。“二哥對不起你,沒能留着這一個新的親人。”他是真的在道歉,仿佛那個伊娜相比是大哥的結發妻子,更多是我的嫂子一樣,雖然我們根本沒見過面。
“沒有……?”還是簡單的話語,但越簡單就越不簡單。不幸就這樣簡單的發生過。
“不久前的事情,絨花軍和布谷德軍的一次突襲,我們被逼到了一處峽谷裡,包圍持續了很久,直到援軍來幫我們突圍。但是伊娜那一次在山上被毒蛇咬到了腳踝。我努力了,我們都努力了,但她還是沒能挺過來。”
“為什麼偏偏是她…”簡直就像是與我開玩笑。我甚至才知道有了一位嫂子,她就已經去了。而且僅僅隻是因為一個毒蛇而已,如果稍微注意一下腳下可能就不會有這種的悲劇出現,為什麼偏有這樣的安排?
“這就是命啊,有的時候擋都擋不住。”他還是在笑,但那是苦笑。我看得出來,二哥已經沒有了當初帶着士兵唱《凝笙歌》時那樣的意氣風發。他已經很累了,他一直前進到現在,已經在各種的折磨之下心力憔悴,恨也好,傷心也好,都已經無法再去做了。他就算有眼淚恐怕也是哭不出來了。
“走了,都走了,走到最後就剩下幾個人。”他還是很平靜,“小妹,你應該為我高興,就當是二哥求你了,為我高興吧。”他胡子拉碴,眼光下垂的樣子,實在是讓人心中複雜。
“……伊娜是個什麼樣的人?”實在是不知道說什麼,我就如此問道。
“……我不說了,我想自己留着。”他頓了一下,“自從十多年前那次單甯府失陷之後,我這一生從來沒有像這一年一樣,這麼開心過。二哥算是沒心沒肺了放下了很多事情,因為第一次有了這種感覺。”他說道。
我總算知道了。我确實為他感到了高興。雖然短暫的隻有一年,但二哥這一回,為自己而活了一年,他自私了一年,幸福了一年。因此就算是到了一無所有的現在,還是不會覺得後悔。
“我為你高興。”我說道,“至少這一年對你而言是有過的。”
“是啊,有過的。”他說着,捂住了臉,一言不發。太陽開始西下,陽光打在了我們身上,岩石與青草都變得耀眼。
人們在最朝氣蓬勃的時候,總是會患得患失。希望索取,希望得到,希望能夠永遠擁有,而不希望失去,不希望物是人非。但人生走到某一處時,人們會發現,人生留下的不會有太多,而最珍貴的往往隻是“有過”而已。
有過,那便難得。
“休息吧,小妹,明天要送你去見芙蔻。”
“你認識芙蔻?”我有些驚訝,不過也是情理之中。畢竟他是貴吉爾氏族的驸馬,可以說已經是貴吉爾氏族的人了。
“芙蔻就在另一個營地,不過森林外面應該到處都有絨花軍在找人了,今天就休息吧。”他說罷又捂上了臉。一言不發,沒有任何動靜。
兩年多的空白,一切都變了。
當晚老醫為我的舊傷塗了一些草藥,原本不痛的傷口因為這些東西又疼了起來。而溫良玉身上也到處都纏滿布,她疼的渾身發抖,而且還是臭氣熏天。
“為什麼不幫她洗一洗呢?”我問道。
“她傷得太重了,渾身都是。會很麻煩。”那幾個軍醫說道,“而且,她能活到現在已經是有神佛顯靈了,誰知道明天會不會緩不過氣就死掉。洗不洗的,沒什麼用。”
他們認定了溫良玉活不了太久,當她的面對我如此說道。
“給我武器,可以嗎?”她躺着,無力的說道。“要死,我想死的有些人樣。”她的聲音相比虛弱,還有了一些恐懼。果然,就算變成了這樣,人在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時還是會害怕。
“臭成這樣,人樣不人樣又有什麼用呢。”軍醫還是如此說道。真是不近人情,也不看看溫良玉都成什麼樣了,就不會替别人稍微哪怕一點點地去着想一下嗎?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就把他硬推出了帳篷。
“臭就可以洗,有傷可以注意繞一下,有什麼麻煩的。你們給我準備一些布和幾桶水,你們不洗,我給洗!”雖然是賭氣,但畢竟要做到底。怎麼說也是一同生活了兩年的人。
然後我就覺得有一些後悔了,給溫良玉脫下那一身沾滿糞便和各種污垢的破布一樣的衣服時,簡直和剝皮沒有兩樣。她還是喊到我的耳朵生疼,也引來了一群人在帳篷外偷聽。
脫下後,她的身體讓我覺得毛骨悚然。兩年多的折磨,确實已經不像是人的身體了。當我繞過那些切口與傷疤擦拭,落下的污垢後面露出的慘白皮膚多少才讓我回想起她該有的樣子。漸漸地,我的鼻子已經習慣了這屍體與糞便混在一起一樣的臭味,溫良玉也漸漸習慣了擦拭清洗。
“你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緩過勁後,第一句便這麼問。
真是,都兩年了,還是把我當外人?
“你現在除了我還有誰呢?”我反問道。
“你在可憐我嗎?”她問道,“我…讨厭被可憐。”
“你這叫得了便宜還賣乖。”我說道,“我以前如果有人可憐我的話,我真是高興都來不及。”
“我不是……我不是可憐人。”
“你逞強也沒用啊,你确實很可憐。”
“我是個兩年渾身沾滿糞便的人,你說我還算人嗎?”
“人的肚子裡還永遠都有糞便呢,人不人的難道要靠這個來辨認嗎?哪裡來的歪道理啦。”真是奇怪的話,難怪這種人有的時候隻是往她身上塗點污垢就會那麼受打擊。
“…….李凝笙,你為什麼這麼…奇怪?”她問道,“我可是……我可是…不該被這樣的人啊”
“誰知道呢,可能是身邊的東西變得太多,看過的太多了吧。”我說的是實話,可能因為自己太可憐,所以也總是會可憐其他人。
“你也被豐絨花關了兩年多,你為何…不為所動?”
“我當了十多年奴隸,裡裡外外都被人翻弄的不成樣子過,才兩年,對我算事?”
這麼說有點把壞事當好事來驕傲一樣奇怪的感覺,但事實就是如此啊。
“我都,我連人都不算了。”她又說道。
“好吧好吧,你确實快不算人了,但你起碼比豐絨花像人。”我有點不耐煩了。一個人老說自己不是人了,什麼惡毛病。
“她會找到我們嗎?”一說到豐絨花三個字她的表情和語氣就全都變了。
“你害怕嗎?”我問道。她甚至都在打顫。
“我……我怕。”
豐絨花對她的特殊照顧,确實幾乎毀掉了這個人。她再害怕的話連我都快被帶着有點慌了。
“她又沒有神通,而且她也不在遼西,管她做什麼?”我說道。“你如果實在是害怕,為什麼不想想她也是人,也會被打敗,然後痛哭流涕求你不要殺呢?會不會好受一點。”她應該會這麼想才對吧,畢竟當将軍的人不都是這樣的才對的嗎?
“我也活不久了,反正,什麼都沒用了。”
“你比我活的精彩多了,難道你還覺得遺憾嗎?”我問道,“人還真是不知足的東西呐。”
我發誓我真的不想安慰她,事到如今她還把我當外人,沒有把我當成朋友,我為什麼要安慰她?而且她之前做過的事情我可沒忘記,她抽過我的鞭子,還對卓娜提亞做了那麼多過分的事情,我為什麼要忘記,我不會忘記。既然我都沒有忘記,她又憑什麼自己否定自己的過往?
“我還活的精彩嗎?我以前是什麼樣,我也和你說過很多次不是嗎……”她很激動,顫抖了起來。她還不懂這個道理嗎?我不是一個喜歡說難為情的話的人,你非要讓我把難為情的話說出來才會懂嗎?
“我現在死了,除了認識我的人,沒人會記得我,我隻是個沒什麼成就的奴隸而已。”
“我呢?難道你會記住我嗎?我真的活不久了,什麼都不會留下。”
啊啊啊啊啊,真是個煩人的女人。
“會的,至少我會記住你。”
“記住……記住可憐的豬婆婆嗎?”
“不!記住一個姓溫的女将軍,曾經在威遼之戰中活捉過不可一世的卓娜提亞。我想卓娜提亞也會記得有過這樣一個敵人。”
“我……真的?”
“真的,所以我才讨厭你,你把我心目中的神給變成了地牢裡哭哭啼啼的小姑娘。”我低聲說道,“所以請你不要再說喪氣話了,你這是給卓娜提亞抹黑,我就更讨厭了。”
“我……我……是啊,你說的對,你說的都對…”她說道,又顫抖了起來,讓我的擦拭變得有些麻煩。
仔細一看才發現,她在抽泣。又用那殘缺的手抹着眼淚。
“……别這樣啊,溫将軍。”我才是想哭的那個人啊。
别這樣啊,我不想也像個小姑娘一樣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