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女直士兵帶着數個穿着草原衣服的人來到了大帳,在收繳了他們的武器後進去通報。那兩個人便在大帳門口東張西望,隻見到一個馬車上馱着一口檀木棺材,像是大人物的東西。兩人互相點點頭,知道了此行被召見應該是有什麼目的。
“将軍要見你們。”女直士兵出來道,兩人就進了大帳,趕緊跪拜起來。
而在大帳的盡頭主位上,一人用棉被将自己捂地嚴嚴實實地,仿佛是三九寒冬中受了凍一般,令兩人非常不解。
“是貴吉爾氏族的人嗎?”豐絨花問道,她的聲音變得病恹恹地,仿佛受了風寒。
“是的,他們二人父親曾經和将軍家裡做随從,所以将軍一來草原,他們就投了我軍了。”士兵答道,兩人則是不敢說話。
“恩泰氏族與貴吉爾氏族的關系,終歸還是有用的嗎。”豐絨花終于從棉被中露出了頭,望着那兩人,“到時候見到了人,該怎麼說,說什麼,應該清楚吧,需要再學嗎?”
“小人都清楚。”兩人連連磕頭道。
“給我快點趕路,不準辱沒了死者,我到時候要是聽到風聲哪裡不對,就等着吃家裡人的炖菜吧。”豐絨花完全沒有笑眯眯的樣子,她冷漠陰暗到仿佛大帳都變冷了下來。那兩人直到豐絨花言中意思,冷汗直下,還是連連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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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掉了嗎?”
“是。”
“别搜刮了,快些回去,大隊正在回老營。”
騎兵們如此說着,将那女直式的弓收回了弓袋。騎兵們疾馳而去,馬蹄聲越來越遠,隻留下樹林旁滿地的屍體,和麥穗一般豎立在屍體上的箭。
當馬蹄聲遠到聽不見時,當确定周圍沒有了樹葉草叢與蟲鳴聲以外的動靜後,我才費力地推開了我身上的屍體。甚至我的布衣都被浸染了鮮血,但至少活下來了。
那馱着棺材的絨花軍小隊入了老營後不久又出營繼續向西,我和老兵繼續跟着,便在這西域荒原遇到了當初蓮華城城破後逃出來的河西軍的殘兵。
原本以為遇到了殘敗的河西軍可以相依為命,卻沒想到這些人正被從西方歸來的絨花軍追殺。混亂之中我也就用一直以來幸存的方法,将一個屍體拉到自己身上,等着戰事停歇。這一方法當然也失靈過,也就是對方會打掃戰場時候。每當那個時候就會淪為新主人的俘虜與奴隸。而這回則比那幾次要幸運多了。
“對不住了,老楊。”随着我來的老兵也中了好幾箭,橫在了那裡。他如果沒選擇跟來,或許就不會殒命。但是這種明知道會死卻必須做些什麼的人,就是戰場上所有人都會敬佩的武士。
他們沒有打掃戰場,我就得搜尋一下河西軍攜帶的水壺和幹糧。
“……”
不知為何覺得一股索然無味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經曆了這麼多,卻還是回到了在戰場扒屍體的情景,覺得很無趣吧。棺材隊走的并沒有之前遼東騎兵那麼快,也就讓我得以有時間好好休整一下,整理了現有的資源之後繼續追上去。
雖然說拿不準他們帶着一口棺材到底是想去哪兒,但仔細想想的話這一代除了卓娜提亞的勢力,就隻剩下祿王殘餘的勢力了吧。如果他們是去找祿王的話,那是不是豐絨花是想造卓娜提亞的反呢?
我實際上覺得,二哥當初與卓娜提亞在威遼之戰交鋒後雖然丢了一隻手,卻并沒有被她殺掉,卓娜提亞西征和南下前也都有的是機會把貴吉爾氏族的殘餘勢力全部蕩滅,但她卻一直沒有那麼做。我一直以來認為是貴吉爾氏族和二哥激烈反抗的結果,或許也是卓娜提亞對于芙蔻和二哥的那點勢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後果?
但若是那麼想的話,豐絨花在塞北這一系列動作就肯定不是卓娜提亞授意的行為了,那都說不通,她不是個喜歡下絆子的人。卓娜提亞從來都是直接真刀真槍直接解決問題。面對安族和白山部落也好,面對鍘胡關和蓮華城也好,她的作風從未變過。
這隻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在這西域也有我所不知道的盲區,一個黑暗的角落。豐絨花在策劃什麼,我始終覺得那是我絕對不能放下的事情。在草原上經曆了這麼久的漂泊,我事不關己太久了。
縱馬而去,一騎絕塵。仿佛在遠方白山與近處的荒原當中,隻有人我一騎在動,萬物都靜止了一般。萬裡無雲,西域的烈陽就像比他處的更亮一般,連遠處的風景都模糊了起來。偶爾吹起的風并不會讓我覺得好受,那是幹燥的風,令人覺得難受。
不知為何,越來越覺得這風景變得很令人心動,仿佛是什麼良辰美景一樣。我在馬背上思索了許久,才想起來為何會作此感想。
對啊,無邊無際的白山山脈,目不見盡頭的荒原與炎熱幹燥的西域微風,無處不在的塵土和惱人的蒼蠅飛蟲。這是我記憶中非常熟悉的地方,對我而言是一個人生轉折點的地方。我所記住的,如今依然在這裡的是這些風景,但卻不在了的是那份與炎熱不一樣的熱,一種溫暖。一隊的女戰士,背着行李步履蹒跚的奴隸,還有時不時落到身上的鞭子。卻始終不覺得可怕與陰冷,因為那是第一次被人真正關心與保護,也是第一次找回作為一個人的感覺。
如此想着,卻忽視了遠處的風景,可能是我還沒有完全适應從地牢出來之後的生活,在足夠近的時候才看到那群士兵和停在那裡的棺材隊。那裝束既不像河西兵也不像布谷德兵或者絨花軍。我知道那不是個好現象,對方似乎在接受調查,而我的距離太近了,我敢肯定他們也已經注意到了我。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紛亂的西域,奇怪的旅人。
調轉馬頭,一駕缰繩,我便逃跑了起來。大地上的馬蹄聲不久就不止我一個,我扭過頭來就發現有三四個騎手在後面追我。他們有着更好的軍馬,更好的騎術,也沒那麼疲憊,所以眼看着就追了上來。
箭矢劃破空氣,從一旁飛過,發出刺耳的呼嘯聲落到地上,紮在那裡,随着馳騁一閃而過。我知道那一箭瞄準的不是我,而是地面,那是一個警告。如果我再接着疾馳,或許下一箭就要落到我的背上。
一拉缰繩,我想停下來,卻讓馬受驚站起,就算再怎麼加緊馬肚,踩緊馬镫也沒法讓自己在豎起來的馬背上坐穩。随着一陣天旋地轉,我就滾落到了地上。地面比草原硬的多,着實摔疼了我,馬還在嘶鳴,而那些騎兵都已經圍了過來。
我想站起來,但摔懵的這瞬間我連自己是什麼姿勢都無法判斷。好不容易轉過身,就坐到了地上,一抹嘴唇才發現鼻血流了半臉。
“你是什麼人,一路跟過來的嗎?”
那馬背上的騎兵開口問道。
出乎意料地,是女聲。
此時我才擡起頭,讓清晰起來的視線好好看看剛剛逃命時沒來得及注意的諸位,這才意識到她們都是女的。
我的天,我怎麼可以忘記呢,這不該是我不記得的東西。她們的裝束和行頭都是安族士兵的模樣。與記憶中的差别不大,還是原來那個模樣的人們。她們知道我摔懵了,倒是很耐心的等我回答。
隻是為首問我的那一人更是眼熟,以至于讓我有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大姐?”
我問道,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對啊,一直以來,這些年來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一直都是我的遺憾。
“嗯?你怎麼知道叫我——”大姐看着我有些警覺,又有些疑惑。突然就像是被針刺到一樣,她睜大了眼:“是…是你?!李?小李?”
“是我,是我啊,您救出來的小李子啊!”她認出了我,就說明我沒有做夢或者是認錯人,她就是那個大姐。“是我啊,我是白山部落那個奴隸啊!”我如此說着,不自覺的視線模糊了,眼角也濕潤了。
“我以為你死了,我一直以為你死了!”她說着幾乎是從馬背上跳了下來。俯下身來,從甲胄中拿出了一個手帕,為我擦拭着鼻血。“太好了,碰得到你,你真的是人!”
“我也一直希望你沒事,你真的沒事,太好了。”我摸了摸她為我擦拭的手,确實是火熱的觸感,活人的手。
“你的手……”她也抓住了我的手,注意到了我手上那些零散的疤痕。“你這些年也受了苦了。”
大姐扶起了我,而她的士兵姐妹們則很有眼力勁兒的把我受驚跑掉的馬牽了回來。
她不斷為我拂塵排土,又看鼻子看眼睛,仿佛在确認我沒有把身上什麼東西摔飛了一樣。她又拉起我的雙手,看着那些疤痕,心痛似的翻動撫摸着,像是要把疤痕抹掉一樣。
“這些年來你都去哪兒了?”她問道,“被布谷德人抓住了後,又發生了很多事嗎?”
“太多了。”我總有一種回家一樣的感覺,比單甯府還要像家的感覺。太奇怪了,為什麼這種荒郊野嶺,面對認識不久的雇傭兵,會有這種感覺呢?實在是不争氣的很。“但我一直得償所願,也回了家,也有了………有了重要的人。”
“…是嗎?”她的表情有些微妙,但重逢的喜悅還是蓋過了它。我們一起上馬,肩并肩走着聊了起來。從剛剛的追逐厮殺到如今如此,也是個奇妙的經曆了。
“我剛見你背影眼熟,才下令别下死手。”
“那我真是撿了一條命了。”我不自覺的露出苦笑。背後中一箭這種苦,我是不想再吃第二遍了。
“看看你,騎着馬,穿着體面的衣服,不再本能地卑躬屈膝,這才像個人啊。”
“當初讓我‘成人’的是你嘛”我還得三四年前,也是在這片白山山脈旁的荒原上,我穿着奴隸的破布,背着令人窒息的行李。被所有人打罵卻連正視别人都不敢,時不時挨一頓打。那真是回想起來可怕無比的經曆,連我自己都難以想象當時是怎麼從那種生活中熬出來的。當時或許也不敢想現在能和大姐肩并肩騎馬談天。
“那可不是我,成人的儀式沒成功,博德部不是完蛋了嘛,永遠不會成功了。”她還記得很清楚當時的事情。我還以為那都隻是她生命中的插曲過客。“但是管它的,你自己也做到了,這就夠了。”
“大姐你在那之後去哪兒了?”
“我找了白山部,白山部完蛋後就去找了蓮華城,蓮華城也完蛋了,所以跟着河西軍,河西軍也完蛋了——我還真懷疑我自己是不是會克死所有雇主。”大姐笑了。她沒有了當年那種矜持,或者說面對我不得不保持的距離。如今想想果然還是因為那時候地位有别,就算她不想那樣,她的同僚也不會接受她讓一個奴隸和她們平起平坐。
“但是,我得問你一個問題。”她突然變得嚴肅了起來,“你的名字,是不是叫李凝笙?”
“………是”
“所以你記得你自己的名字。”她說道,“那你為什麼當時沒告訴我?”
“因為我當時隻是個一無所有的奴隸……我得保留什麼,保護我自己。”對于大姐,如今我沒什麼可隐瞞的,便都直接說了。“但是,我也不知道大姐的名字啊。”
“哦?”她似乎沒想到我會反問,她眼裡我似乎還是當年那個唯唯諾諾的奴隸,“确實,我叫安慕。你如果不想叫我大姐,也可以叫我安慕。”
“算了,叫大姐就好。”我道,“大姐現在準備怎麼樣,回艾利馬嗎?”
“為什麼這麼問?”
“如果你還幫助祿王的話,我隻能說在布谷德的勢力下祿王活不久。”
“我知道,我現在不服務祿王了。我的新主人你應該認識,因為她也認識你。”
“誰?”
“白鷹眷族的杉櫻長公主。”
“什麼??”我怎麼都沒想到大姐會和杉櫻走到一起。但是更沒想到杉櫻會在西域,我對她的最後的印象就是聽說她去找安族人救被溫良玉俘虜的卓娜提亞,但沒想到她就這麼留在西域了。
“杉櫻為什麼會在這裡?她難道不管貴吉爾氏族了?”杉櫻就是帶着貴吉爾氏族謀反逃跑的人,如此不管了,那真是有點不負責任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杉櫻可不是那種人,她恢複自由身沒多久,之前她一直是侍妾,寄人籬下。前不久從豐絨花那裡逃出來後才恢複自由身。”
“豐絨花?豐絨花差點抓到杉櫻?”
“杉櫻把自己嫁給一個安族将軍當侍妾換來了卓娜提亞被救,她寄人籬下兩年,那個蠢貨安族将軍跑去投奔豐絨花,結果豐絨花在酒宴上殺了她們,杉櫻一個人逃了出來。”她的語氣就像是認識那個安族将軍,似乎是她的對頭。“卓娜提亞對她恩将仇報,她很失望。”
“那應該不是卓娜提亞的意思。”我說道,“卓娜提亞不是那種人,她知道杉櫻去找安族人時候很擔心她。”
“我們會知道的,正好你也可以見見杉櫻。”她說道。
“那杉櫻現在付得起你的傭金嗎?”難不成又嫁一次?
“傭金?我現在可不要那種玩意兒了。”大姐笑了,“我現在不是雇傭兵了,我也有了重要的人,有了想要守護的人,有了作為騎士效忠的主人。”
“大姐你……”
“沒錯,我現在就是杉櫻長公主的貼身騎士安慕。”她說道,仿佛是有些驕傲,也仿佛是不安,似乎是怕我接着說出什麼話來。但我說不出什麼,大姐如此的行為,實際上就是抛棄了安族人的身份了。對此我能說什麼呢?無可說道。
那一棺材隊被甩在了後面,我們越過荒原,走過一片湖畔,沿着湖畔就有一片樹林和延綿不息的丘陵。在足夠接近之後才能夠看到在丘陵延伸起伏的地方有一個營地。它隐藏的絕佳,非常好的依賴了地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