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官們看到了遠方大批的人影,立刻拉住了馬,停在原地,甚至拔出了刀。
但是仔細觀察之下才看到,那些都是穿着布衣的屬民而已。有的背着包袱,有的挑着扁擔,有的騎着馬或者毛驢,衣衫褴褛,蓬頭垢面。看着一大批,實際上沒有隊列或者領頭人,隻是在逃荒似的南下而已。
“奇怪了。”那騎兵道,“前面是蓮華城方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逃難的?”
他駕馬向前,那些人一見又有騎兵奔馳而來,吓得四處逃散而去,黑壓壓的人群愣是空出了一大個圓。他原本隻是想問個話,人們卻見他就跑。
他隻得拿出套索,駕馬追着其中一個看着似乎是有點家底的逃難者,并一套索将他套倒在地。
“我隻是個做買賣的殺我作甚啊!”那人驚慌失措道。
“我沒想殺你,我就是想問一下,北邊蓮華城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如此多的人内逃?”
“還不是賊殺才!絨花賊!殺的我俺家人頭滾滾!”一見不是要殺自己,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訴說起來,“燒了城,拆了坊,見人就殺!俺們不也是他們屬民嗎!怎的就突然翻臉!?”他哭到。
先鋒官一聽就懵了。蓮華城已經被布谷德占據,布谷德的絨花軍為什麼要燒了蓮華城呢?難道是這人胡言亂語?但成百上千人時不時逃難而過也不是假的啊。
突然人群更加驚慌而逃,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見人群逃竄的反方向,一夥兒具裝騎兵正在奔馳而來。那大旗便是絨花軍的大旗,令人們見而逃散。
先鋒官的同伴們也上前來,紛紛拔出了刀子。
迎面而來的絨花軍卻并沒有戰鬥的樣子,一拉馬頭停在了跟前不遠處。
“可是十箭聯盟,杉櫻女王的先鋒官?”
“是,你們是豐絨花的人?”
“正是,幾位一路安康啊。”他問候道,雖然非常警戒,但是他們還是點頭接受了對方的問候。畢竟沒有敵意肯定比有敵意要好。大軍如今的模樣實在是不想再與絨花軍再打上一戰了。
“我們将軍親自下令,邀請你們女王來蓮華城做客,要與她共商讨未來大事。”女直軍人說道,那幾個先鋒官驚了。
這豈不是大好事。
豐絨花要投十箭聯盟,那麼未來就明朗了。
絨花軍攻擊蓮華城的事也可以介紹清楚了。
“請通知你們的杉櫻女王,親自到蓮華城來,帶多少人無所謂,都可進城,絕不防範。”他說着,拿出了一塊玉牌與書信,丢給了先鋒官。
“就是如此,就此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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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卓娜提亞與将領們商讨該如此處理蓮華城的事情時,将軍們說法不一。
“豐絨花遠征月者國都沒有搞出小動作,末将覺得她對蓮華城用兵應該有自己的理由才是。”
“說到底,豐絨花的底細不是很詳細,她在遼東那麼多年雖然年年給王廷寫書信,但是沒人真的知道她那些年究竟在做什麼。”
“也有可能是蓮華城的城守投了杉櫻?”
“不可能吧,十箭聯盟的軍隊據說已經快湊不齊一萬人了,蓮華城有城池有糧草也有軍隊,為什麼要投降他們?”
就連卓娜提亞,很顯然也沒法判斷蓮華城的具體情況究竟是怎麼樣。
“如果豐絨花要造反,攻打蓮華城迎接杉櫻确實是她最好的選擇。”卓娜提亞道,将軍們剛要說話又被她打手勢止住。“我知道,杉櫻和豐絨花從小有過節,她們兩個走到一起的情況還是很難去想象。就算豐絨花願意,杉櫻也不一定願意。”
我也聽卓娜提亞說起過豐絨花與杉櫻的那些過往。雖然說都是小事,但是對于這些草原貴胄來說,小時候雞毛蒜皮的事是決定長大後割據格局的決定性因素,這一點我也懂。所以說實話,雖然我知道豐絨花是個半瘋的人,但是我也猜不出來她這一步棋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不光如此,蓮華城陷落,周圍的村鎮和布防也肯定都瓦解了。布谷德的西域可以說已經被她打碎了。如今就這樣帶着這六萬人西去的話,對方如果真的有逆反之心,以逸待勞,從戰法而言對我等不利。但是等遼西和三河源頭的增援到來又需要時日,兵貴神速,這些日子足夠絨花軍整備完成對我們出擊了。”卓娜提亞冷靜道,“遼東九千戶的女直絨花軍能征善戰,絕不能小觑。”
“若是從兵法來講的話,絨花軍攻下蓮華城,十箭聯盟出關後也沒多久,最上上策應該是趁她們立足未穩,大軍直搗西域,不求殲滅,隻求擊潰,将豐絨花在西部的盤算打亂,再等增援,以決戰和掃蕩收尾。”一将軍道。
“兵法來講确實如此,但如果像剛才說的那樣,豐絨花沒有造反而有其他原因的話,會寒了人心,對于留守遼西和三河源頭以及林木中的那些萬戶會是不好的影響。”卓娜提亞說道。
這倒是我沒想到的,卓娜提亞已經學會了去考慮人心了。
想當初,最不懂人心的君王,如今也學會了人情世故。
“大軍西進,遣使林木中萬戶和遼西萬戶,收信時起馬上集結大軍到蓮華城。先遣使試探豐絨花虛實,若反,就地開戰,若沒有反,則轉頭攻杉櫻。以戰法之最謹慎入手,但以人情味輔,不主動出擊。”卓娜提亞說道。
衆将領起身點頭,領了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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杉櫻心中非常地忐忑不安。
一方面來說,她信不過豐絨花。根本不信豐絨花安排這次會面會對自己沒有什麼歪想法。
但另一方面來說,士氣低落,人心恍惚。這一消息早就傳遍了全軍,人人都希望能夠到絨花軍的地盤得到歇息,如果拒絕了這次會面,會動搖士氣。不光如此,還可能面臨與絨花軍為敵的局面。
就算是鴻門宴,杉櫻也隻能硬着頭皮上了。
不遠處,蓮華城上空一片烏雲。仿佛要壓垮城寨一般。但若仔細去看,不難發現那不是烏雲,而是難以散去的缭繞黑煙,比整個蓮華城的面積都要大數倍。
經過的村鎮也都遭到了破壞與焚毀。收到這個消息不久的杉櫻也驚訝與絨花軍對破壞指令執行的速度之快。
唯一比較奇怪的就是城門城牆并沒有明顯遭到過攻打的樣子。那麼絨花軍到底是怎麼占領的蓮華城呢?這讓她越來越疑惑。
“開城門!”
杉櫻帶了一萬人的騎兵随着自己進城。烏泱泱一長隊的大軍來到蓮華城門口是,插着絨花大旗的城牆上一聲令下,大門就被緩緩大開。正如之前豐絨花在書信上所寫的那樣,帶多少人如何進城都不會阻攔和防範。
她還是覺得哪裡不對,但是一萬人随自己進城,在狹窄的街巷裡一萬人便夠用了。所以多少還是安心了一些。
“恭迎女王聖駕!”
城門内有人行着跪拜禮。随後上馬帶路,杉櫻便與大軍一起行進。
城内街坊都幾乎成了廢墟,破爛垃圾、箭簇與黑色的油脂和液體滿地可見,令泥地更是泥濘不堪。甚至還有成堆的屍體沒有來得及清理。刀傷、箭傷、甚至是燒成了黑色,各式各樣的屍體與蒼蠅,令見慣了戰場的杉櫻與衆将士都不自禁地皺了皺眉頭。
城内明顯遭到過大火席卷。建築物都發黑殘破,一些地方甚至還能看到黑煙依然在升起。杉櫻知道蓮華城是個多繁華的地方,怎麼都想不到會變得如此如地獄一般。
又進一坊門後不久,在城市中一座相對完好的樓台門口,豐絨花身着普通的青色袍子迎接着她。
“末将豐絨花,拜見十箭聯盟的杉櫻女王。”她居然直接在那泥濘污濁的地面上跪拜了起來,令馬背上的杉櫻感到驚訝,雖然她并沒有表現出來。
“豐将軍,請起吧?”
杉櫻并不想說的太失禮,但是面對豐絨花不知為何總是冷靜不下來,仿佛小時候和之前的一幕幕都在眼前一般,搞的自己簡單一句話也變得陰陽怪氣,不給人面子一樣。
“多謝陛下”她起身,袍子的衣襟與額頭上都沾了泥巴。“蓮華城城守本來打算對女王不利,我就先出手為強,詐他們開門,沖入城内将蓮華城内貴胄軍頭一幹人等全部殺光,将祿王府夷為平地,永除後患。”
“城裡這模樣,也是你做的?”
“是的,末将下令把全城清空,三日不封刃,本來打算也将全城夷為平地,但是怕陛下和諸位将士沒有地方修整,所以留了一座空城。”
“是嗎。”
她東張西望,似乎是不肯入樓。
直到不久後,一軍士報告道:“檢查了街巷,樓頂和屋裡都沒有人埋伏,樓裡也沒有人埋伏。”
“好。”
她答應道,這才進了樓。
雖然樓裡也是破破爛爛,但是桌子上姑且還是擺了很多食物和酒宴。
最上位是一張小桌子,隻留了兩個座位。
“請女王入座。”
豐絨花站着,等到杉櫻坐下後她才坐到了對面。
“這整座酒樓,我雖然下令不準焚毀破壞,但還是遭到了一些打擊,不過整座城裡也沒有太幹淨的地方來為女王和諸位将領接風洗塵了,所以希望能夠海涵。而且我知道陛下和諸位将領信不過我,認為我是一個反複無常的小人,會趁着這個幾乎對你們圖謀不軌,可能刀斧手弓箭手就藏在哪裡,等着我摔杯為号什麼的。”
豐絨花如此說道,就讓衆人臉色一變。雖然提前檢查過,但還是難說豐絨花會玩什麼把戲。
“我也知道各位信不過我,所以我才命人把酒肉放好後,統統趕出了街巷,連一個端盤子的都沒有留下。諸位将領連斟酒的人都沒有,如今來看的話是我疑心太重,結果鬧得現在失去了禮數。我親自為大家斟酒,希望各位海涵,也請各位相信我。”
豐絨花說道。手裡拿着酒樓的一壇好酒,開始一桌一桌為将軍們倒酒。将軍們從一開始不相信,豐絨花接近時甚至保持距離,到後來驚訝,惶恐和争着要自己倒酒,也是讓杉櫻看的非常不是滋味。
将軍們人人都知道絨花軍大将是什麼地位之人,親自起身像個丫鬟一樣給所有人倒酒,不說感覺會得罪女直人,甚至還怕天數折煞的意思。
“陛下,也請您用酒。”将領們的都是碗,杉櫻面前的卻是高座玉杯。她倒滿後,又給自己倒了一碗,後自己飲盡,向所有人展示空碗。
“如何?這回不用懷疑我會下毒了吧?”
豐絨花說罷,坐到了位子上,輕輕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抱歉,陛下,我本來就不适喝酒,不勝酒力,一碗就有些醉了。失态了。”
見她的樣子,杉櫻便舉起杯子道:“敬豐将軍!”
衆人也一齊舉碗,後一起一口飲盡。
“果真是好酒。”
如此的感歎聲傳遍了整個大堂,杉櫻也覺得這确實是好酒。自從入關後,一直在奔波勞累和受罪,受盡了生離死别的痛苦。這一杯好酒,似乎是在一瞬間讓大腦空白,一瞬地緩解了那些痛苦,忘記了那些煩惱一般。
“我知道陛下從小受中原先生熏陶,所以特地準備了中原佳肴,以筷子品之。”她說道,杉櫻便拿起了筷座上的銀筷子,豐絨花才随後拿起自己的筷子。
“豐将軍如此有誠意,我等都是離潰敗不遠的人,拿什麼報答豐将軍的人情?”杉櫻道,語氣還是一如既往地不友善。
“我既然認了陛下是君王,必然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哪裡有什麼人情不人情的?”
“我聽說豐将軍的養父,豐餘良将軍全家遇害,豐将軍雖然是養女,但也是豐家獨苗了。”
“養女算什麼獨苗。”豐絨花苦笑道,“遼東豐家已經絕嗣了。”
“豐将軍就沒有想過,入關内找遼東軍,為父報仇?”
“遼東軍的軍頭不一定認我這個養女,我的女直簽軍與大呂的遼東軍向來不和。我父常常以武力迫強者,滋弱者,使女直陰陽平衡,又從中分化,使其互相敵視,才能征簽軍為我所用。”
“但我聽說女直部落都推豐将軍做簽軍将領,絨花軍才一步步吞并了所有簽軍。我看豐将軍才是真正的遼東共主吧?”
“女直部落的首領,多少年受我父恩威并施,早就都是目光短淺之徒了。讓我當共主隻是因為我會給他們帶來更多利益。沒辦法,簽軍就是這樣,不開葷的話士氣沒法保障。現在遼東已經變得真空,女直部落開始互相征伐搶奪遼東,就連我這裡的士氣也嚴重動搖了。如果沒有蓮華城的話,可能現在已經發生萬人級别的大嘩變了吧。”
豐絨花的話非常坦誠,不斷讓杉櫻覺得難以接受。
她沒法接受真正龌龊和多疑的是自己,而坦蕩的,落落磊磊的是豐絨花。或許從小開始,有錯的一直都是自己?
“陛下請用菜。”豐絨花突然說道,杉櫻這才注意到自己根本沒用動筷子。
桌上的菜不算很豐富,但也看得出來盡量豐富了。有菜有肉也有鮮果。
“沒想到這個時節,豐将軍還能找到青梅。”
杉櫻對着小青果說道。
“錯了,這不是青梅。”豐絨花笑道,“這是一盤青杏。”
“青杏?”
杉櫻的臉色立馬變了,也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也打消了對自己的那一份自我懷疑。
“豐将軍,這是什麼說法?”杉櫻也笑了,卻笑得一點都沒有友善。
“青杏與熟杏不同,别有一番滋味,雖然到了這個季節通常長不出杏兒,但是種果樹稍微下點功夫不難。至少在這蓮華城裡,祿王府的杏樹就是這樣的。”豐絨花道。
“我想豐将軍,根本不是想吃青杏,才特意從焚毀的祿王府裡找出來這些吧?”
“我這人念舊,僅此而已,陛下。”她畢恭畢敬說道。
“我看是記仇吧?”
将軍們陷入了沉寂,沒有人動筷子也沒有人說話。
“仇?小孩子時候的事,哪裡算得上仇恨啊,陛下說話可真是嚴重。”豐絨花似乎根本感受不到氣氛一樣,動起筷子吃起了菜。
“我看豐将軍恐怕恰恰是唯一不這麼想的人吧?”她說道,“我這點事,和我那個姐姐比起來,算不得什麼的吧?豐将軍倒是隻記恨我這個雞毛蒜皮的過往?”
“連罕姐這個稱呼都不再用了,因為陛下自己認為自己就是十箭聯盟的女王和可罕是嗎?”豐絨花低聲感歎似的說道,“陛下,真是意外的薄情啊。”
“豐将軍也意外的小心眼啊。”
“我想問一句,”豐絨花突然态度一變,從畢恭畢敬笑眯眯的樣子變得嚴肅正經了起來。“如果卓娜提亞被名不見經傳的流民一刀殺死了,你可以接受嗎?”
“突然問莫名其妙的東西,這是什麼說法?”
“既然如此說,對你來說那就是沒法接受的事情對吧?那麼卓娜提亞或是某個皇帝,小的時候被欺淩,是不是也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無理!”一将軍喊道,杉櫻便揮手讓他們安靜下來。
“但是對其他人來說,那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對于名不見經傳的人來說,就算死的很悲慘也不會有人當成什麼奇怪的事。豐家的家丁屠寨,女直人自己也不覺得奇怪,黃頭軍把皇帝和大臣都殺了,陳角就成了大逆不道之天賊。溫良玉折磨卓娜提亞,最後與整個塞外為敵,我折磨溫良玉,沒幾個人會在乎。”
豐絨花說着,終于笑出了聲來。
“所以智者都說,生者才有價值。我說,死者方顯價值。不毀,不殺,根本不會知道怎麼樣。畢竟人們總是嘴上一個樣,心裡一個樣。而這些人,都是沒什麼區别的活人,誰比誰珍貴,也都是人們自己定的罷了!今天你定我以前的事一文不值,我就偏要說,這是最大的事,大到我可以用兵戈來和你算賬!”
“是嗎?”
杉櫻的表情卻終于變得失望起來。她原本以為會有什麼可怕的陰謀,見不得人的秘密,結果豐絨花是為了這種小事,執着到要和自己兵戎相見?
“我猜你這麼恭恭敬敬,做了這麼多讓步,就是為了讓我好好把這些話聽到是吧?”
“當然了,直接打起來,不小心将你殺了,我的話對誰說去。”
“那我正好可以除掉我從小讨厭的人,也順便為芙蔻報仇。”她站起身來,拔出了自己的三日月彎刀。與此同時,将軍們也紛紛起身拔劍。
“這麼多人欺負我一個弱女子,不丢人嗎?”
豐絨花捂着臉,像是害羞或是害怕,露出來的嘴巴卻在笑。令杉櫻感到更加厭煩。
“但是,拿芙蔻的死當道具,把她也定價定賤了的杉櫻女王,有什麼資格說要為一個因為你而失去大小姐身份,和我這個發小分開,又逼得我這個發小不得不下殺手,到死都睜着疑惑的眼睛的可憐姑娘報仇呢。”她放下了捂着臉的雙手,那表情又變成了悲痛。
“我逼你?你在說夢話嗎?”
“你以為,我看不透一個野心比自己姐姐大,能力卻還沒她屬下高的不成器的妹妹的心嗎?”豐絨花道,“你從見到我開始,就一直在求我,求我殺了安忒斯,求我折磨你,求我給你動力,求我推你一把。我都聽得到,那些日子都快把我吵死了,你以為我願意殺芙蔻嗎?倒是你,打仗一塌糊塗,根本配不上芙蔻的死,你應該為她自裁!”
“住口!住口!住口!”
杉櫻一刀将豐絨花砍到在地,才喘着粗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之後她卻發現不太對勁,豐絨花既沒有掙紮也沒有流血。
見到這情況,她這才注意到豐絨花肩膀上被劈開的衣裳裡是奇異的鎖子甲。
“好看嗎?我從月者國帶過來的。輕便,還好用的甲。”
她後退了幾步,又站起身來。
如今殺了豐絨花易如反掌,就算她穿着這盔甲也一樣。
“我如此冒犯你了,在你的屬下面前。”她說道。“這就是你的懲戒?隻是一刀了結我,讓我死的這麼痛快?”
“你又在說什麼瘋話?”
“陛下,斬了她!!”将軍們發瘋似的喊道,恨不得群起攻之将豐絨花當即亂刀砍死。但是杉櫻一揮手,讓他們留在原地不要動彈。
“我都用芙蔻激你了,我都用卓娜提亞激你了。這就是結果?這也太令我失望了吧?”
“你想要什麼結果?”
“你知道我剪碎過多少人的鼻子嗎?”她笑道,“我的鼻子給你,你就算咬下來都可以,來啊?”
“惡心,”
“惡心?明知芙蔻是我殺的還以此為由搞這些事,還沒搞成的家夥,可比我惡心一百倍啊。”豐絨花說道,“而且下殺手也這麼武斷,沒有美感,根本配不上為我處刑。”她指着自己破開的衣服說道,失望的歎了一口氣。
蓮華城的廢棄街巷上站滿了士兵,有些坐在廢墟上歇息,一些人直接座到了泥濘地裡。但是一些奇怪的味道還是讓他們難以忍受,天空陰沉的仿佛要壓倒地上來,也讓人覺得沉悶。
杉櫻女王究竟在做什麼,這樣一座破城為什麼要進來站在大街上?
如此疑惑着,人人都有自己的不滿。
奇怪的呼嘯聲傳來,所有人尋着那不間斷的呼嘯聲擡起頭來,這才看到是一個個火流星。
火流星?那是從遠處街巷裡起飛的尾煙,一些老兵見過那東西,實際上很多參與過攻城的士兵也都知道那是什麼。
那是被點燃的投石機飛石,總是在攻城戰中被運用。當使用足夠大的巨型投石機的話,甚至可以飛五百步遠,用巨岩擊碎城牆。而在幹旱易燃的地方,小型投石機發射的火石就可以造成火災。
投石機?
原來如此,難怪從蓮華城的正門到大街一個人都沒見到。他們統統躲到了肉眼看不到的地方。
火流星紛紛落地,雜碎了殘破的房屋撿起碎片,也落到街道上,巨響和飛濺的泥石讓擠在一起的人們不得不掩住耳鼻。
泥濘路一碰到火焰,就被點燃了。一股火風暴在地面上縱橫,點燃了一整個街巷。
如今人們才發現,那泥濘路的泥不是水,而是油。
到底都是什麼油呢?如此之多的油,或許是人油?畢竟絨花軍把蓮華城都變成了空城。
沒有人能夠有空餘去思考這些問題,因為大火讓擠在一起的士兵紛紛亂成一團,大旗也被大火燒到不見。慘叫聲彼此起伏,火人到處亂竄。
簡直就是阿鼻地獄一樣可怕的場景,如同八炎火地獄被搬到了人間一樣的可怕場景。
這時候無數的絨花軍士兵才爬上屋頂,奔跑着,攀爬着,從街巷的遠處來到了一條線的火熱地獄旁。毫不猶豫地舉起弓箭,射殺那些沒有被點燃的十箭聯盟士兵。
女直簽軍的士兵們,原本都是來自遼東密林大山當中的獵人。相比騎馬而言,他們更擅長攀爬、奔跑與射箭。
而這瘋狂的大火一瞬間就點燃了杉櫻他們所在的酒樓。
屋外的巨響和慘叫與火光令所有人呆滞,直到火燒眉毛。
“你——!你是怎麼把信号發出去的?”
杉櫻劍指豐絨花。
“陛下!快逃命!”
将軍們喊道,大梁便燒着掉了下來,正落在兩人的旁邊,火星四起。
杉櫻卻怒目豐絨花,仿佛根本不在乎這火焰和那些被隔開和點燃的将軍們。
“信号?什麼信号?”熱浪當中豐絨花的輪廓也在扭曲,“我隻是告訴我的士兵們,什麼時辰對着這裡發起攻擊而已。”
“你想共死?”
“是啊,不管你對我怎麼樣,想殺我還是親我一口,我都打算和你一起死在這裡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說罷,豐絨花終于露出了真正的笑臉。
驚悚的笑臉,兩個唇角上揚到令人恐懼的笑臉,就像是月亮被割了一道彎彎的大口子一般的笑臉。在烈火與熱浪當中,豐絨花的笑臉更是顯得如惡鬼一般。
“瘋子!”
杉櫻喊道,轉身就朝着樓梯跑去。她不像在這裡就這樣和豐絨花殉葬,她不想就這樣因為一個瘋子将一切結束掉。不像自己一生最後聽到的聲音是這瘋子所說的風言風語,歪理邪說。
“陛下!”
渾身是火的将軍沖到了主位旁,豐絨花拿起了銀筷子,慢悠悠從杉櫻跑上去的樓梯追去。那将軍撲向她,豐絨花瞬身閃過,将銀筷子向那人耳朵一刺後,将他一推,他就癱倒着被推進了火堆。
杉櫻尋着樓梯,上了快要斷裂的爬梯,終于在濃煙當中逃到了屋頂上。
這時她才看到自己的大軍陷入一片火海被弓箭不斷狩獵的景象,也被其他屋頂上的絨花軍注意到了。
“我的杉櫻姐姐,這麼急是要去哪兒?”
豐絨花也慢悠悠地爬上了屋頂。
“我都給了你機會了。快來向我複仇啊?反駁我的話,否定我的過去,惡狠狠的揍我,折磨我啊?”她對杉櫻對自己警戒的模樣與表現感到非常不盡人意。“難道都到了這個時候了,你也不肯嗎?”
“我可不想滿足你變态的嗜好。”杉櫻說道。
“變态嗜好?難道你對芙蔻沒有感情嗎?或是不覺得你的士兵的死是仇恨嗎?”豐絨花疑惑道,“我就在你的面前,你為什麼不攻過來,和我決一死戰?我連武器都沒有啊。”
豐絨花向前幾步,杉櫻便後退到了屋頂的邊緣。
“開玩笑嗎?開玩笑嗎?杉櫻女王,杉櫻長公主,杉櫻姐姐,居然被手無寸鐵的人逼到死角?”豐絨花笑起來,繼續接近杉櫻。
“連我這種隻能算嬌小弱女子都會害怕的——”
話音未落,兩道閃光閃過。
杉櫻的細劍上發出了脆響。
再看時,才看到豐絨花雙手上多了一雙短短的彎匕首。
其中一個劈向杉櫻被劍擋住,卻深深地砍進了劍身裡。
“我就知道,你這個狐狸。”杉櫻道。
“被識破了~”豐絨花以另一個匕首砍斷了豐絨花的劍,那也是看不及的一瞬閃光。
當年在蓮華城為侍妾時,安慕曾對杉櫻如此說過,讓自己的攻擊進入一絲猶豫,一絲緩慢都沒有的程度,是一種可怕而漫長的修行。令她失去了很多,至今尋找不回來。
“這樣啊。”
豐絨花的刀,很明顯就是如此。
在“舍棄”這一層意味上的話,可能豐絨花确實早就把自己甩的很遠了吧。杉櫻從未認同過豐絨花一絲一點,但是如今卻通過真刀真槍,認同了她的這一點。
仿佛一瞬間她瘋瘋癫癫的樣子,那些不着邊際的瘋話都變得合理了起來。
可惡,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為什麼越是痛恨和否定,反而越會得到肯定的答案?
“安忒斯曾經把你納為侍妾。哼,你想猜猜她是怎麼死的嗎?”豐絨花拿着兩把短刀,俯下了身子。“不用我說,你會知道的。”
又是迅猛的攻擊。杉櫻直接拿着斷刀跳到了一旁的樓台上。在那交叉的閃光當中,濺起的琉璃瓦就像是被削開的紙片一樣斷成了整齊的兩片。
“當年,那城寨希望把我交出去讨個活命。你知道嗎?我要求我幹爹,讓我一個一個把城寨所有人手刃。他們想要存續,我就偏不給他們。幹爹這人,雖然也一直都不怎麼樣,但是到他死為止,他從來沒有拒絕過我任何事,任何事。”
豐絨花也跳到了那樓台上。
“他越是不拒絕我,我提要求時就越是謹慎。越謹慎越不敢說太多,不敢要太多。漸漸地我奇怪了,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無所畏懼了的我,會害怕和惶恐?因為我被我那個好幹爹,那個豐餘良圈養了啊!”她又切開了杉櫻踢來的瓦片。又随手将飛來的遊矢打落。“因為他的縱容,我才越來越害怕被拒絕。我意識到這一點了,所以才什麼都說,什麼都要。我自被賣為奴隸那一天起,永遠都在拒絕别人。我父親要我懷上孩子給他安穩的生活和地位,我就一刀刺破小腹終生不生。卓娜提亞姐姐想要從戰火輪回解脫,從李逸笙的陷阱裡解脫,我偏偏不讓,我就是拼死戰鬥百戰百勝,讓她越來越高。她要李凝笙,我偏偏不給她李凝笙,李凝笙想死,我偏不讓她死,不讓他們斷了念想。隻有芙蔻,我也不像給她那樣的下場,都是你逼我。”
“圍捕貴吉爾氏族的你,不想殺貴吉爾氏族的大小姐。誰信。”
“我從來都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否則遼西那點散兵遊勇,活的到現在嗎?我隻是想要道歉,你們有誰對我說過,對我虧欠嗎?”豐絨花說着,卻笑了出來,“我本來打算,隻要有人如此說我,我就當她面自裁,結束這一切。但是你們就是不給我,我每次都準備自裁,我甚至打算隻要卓娜提亞姐姐允許我叫她一聲姐姐我就自裁,但她就是不肯。你剛剛也放棄了這機會,我這兩個匕首本來是要我自己兩肋插刀的。但是你放棄了,那可不要再怪我了。”
“溫良玉呢,你給她機會了嗎?”
“溫良玉是我釀的美酒,你又懂什麼?至于李凝笙之類的人,隻是我用來玩卓娜提亞的棋子,根本不足挂齒,我實際上不在乎她們怎麼樣。”她說着,“你們逼我殺人,看看我,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可怕的事,哈哈,哈哈哈哈!”
兩人再度猛攻幾回,緩過勁來的杉櫻終于不再被壓制,卻也沒法威脅到豐絨花。這人一直以來隐藏自己的武藝,可能為的就是這樣一刻,杉櫻如此想到。
“我要把你做成人彘,送給卓娜提亞姐姐。她如果高興,我就為她赴湯蹈火,她如果要為你複仇,我就把她也做成人彘,然後我們三個一起,我帶着三個人彘一起沉湖。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嘛?”她問道,臉上的笑容越發如同惡鬼一般,就連杉櫻都覺得恐怖起來。“你的大軍會為你陪葬,所以請你也不要再猶豫了,好好地,心懷滿意的去死吧!”她說道,準備繼續進行攻擊。
手持斷劍,根本無法再繼續與豐絨花戰鬥。
杉櫻緊皺眉頭,實在是想不到如何脫身。
那模樣讓豐絨花覺得很洩氣,但是更洩氣的事情随後就發生了。
突然豐絨花就停下了動作,站直了身體,擡起頭來。
“?”
杉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但豐絨花持續擡着頭,似乎是注意到了什麼,好像是什麼東西觸碰了她的額頭。
雨點。
雨點越來越多。
終于直到大雨傾盆,陰沉的天才像是破了的窗戶紙,令人感到一絲舒适。
街道上的大火一瞬就平息了下去。煙霧也淡了許多,不再阻礙十箭聯盟的士兵們用弓箭反擊。
“啊,啊~~~~~,啊————————!”豐絨花就像是洩氣的孩子一般喊了起來,“偏偏這時候,搞什麼!搞什麼!”她收起了自己的匕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失望無比,乏味無比。
“沒興緻了。這樣一來什麼都毀了不是嘛。”
她像是在對着杉櫻說話。
“你?”
“看樣子天還是願意幫幫你的。你趕緊滾出城外,帶着你的殘兵敗将,感謝幫你的天,然後滾得遠遠地苟延殘喘去吧。”她說道,那是真情實意的在趕人,似乎是一瞬間就對杉櫻失去了所有興趣。
“我不玩了,無聊,無聊,煞是無聊!。”她說道,“接下來的事猜都猜到了。”
她轉身準備離去,突然轉過身來,對着雨中已經滿身濕透的杉櫻說道:“你這麼無聊的人永遠不及你姐。和你說了那麼多話真的很後悔。你把我的話都忘了吧,我丢不起這人。”說罷,跳回到酒樓。
杉櫻癱倒在屋頂瓦片之上,手中的斷劍也脫了手,順着濕溜溜的瓦片堆滑落屋頂到地上不見蹤影。
不知為何,豐絨花放過自己的模樣,令她感到比被殺死還要難受。
“豐絨花!”
她拼盡全力喊住了對面樓台上的豐絨花,她還是帶着乏味的表情回過頭來。
“回來!與我決鬥!斬了我!”
她撕心裂肺喊道。就連那些交戰互相射箭的士兵們也都聽到了。
“殺了我啊!你不是想複仇嗎?!快來斬了我啊!”
豐絨花則搖了搖頭。
“别亂喊了,杉櫻。你現在連被斬的權利都沒有。”言罷,下了樓,消失在她的視野裡。
杉櫻聽到這句“連被斬的權利都沒有”時,心中出現了久違的感覺。那是自從小時候上戰場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的感覺。難以去形容,但也難以去習慣。
醜态?羞恥?屈辱?
不知道怎麼說,不知道如何去形容。
但雨水當中,已經分不清她臉頰上哪些是雨水,哪些是淚水。越來越激烈的雨點聲和不遠處士兵們喊殺,十箭聯盟重新組成隊列的那些聲音,也掩蓋了屋頂上是否又哭的聲音。
“保護陛下!撤出城外!”
士兵們如此喊道。
杉櫻看向他們,卻直接從樓頂跳了下去。
她在泥濘中直接摔斷了腿,清脆的響聲讓士兵們慌亂起來。
“陛下!陛下!”
他們扶起了滿身泥巴,面色如死的杉櫻。
杉櫻死了嗎?
可能她自己都不知道。
隻是被士兵架着,随波逐流着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