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雲親自率軍,自威甯海湖畔雲旭莊出動,終于到達已經激戰數日的松樹河下遊地區時,雲旭莊總兵力已經超過七千人。
她年紀輕輕,身穿遼東華服,頭系紅色發帶,在兩鬓留垂鞭,後留發鬃。她面容清秀,生的細眉淡顔,卻面色陰沉,不苟言笑。
若說的話,這發式與叱列夫人大同小異。也可以說,叱列夫人與安雲都與豐絨花是差不多的打扮。
她身後跟着六個侍女,同樣面無表情。
周邊之人害怕安雲,更害怕那六個侍女,據說她們是安雲手下身手最好的高手,隻有極少數人知道,那些侍女都是飄花。
她的中軍會師了先鋒,三個來自攸白莊、刀拓莊、木華莊的大将面見了安雲。
“原來張彪死了?”安雲道,面色愈發陰沉。“打一個小小的榻部莊居然如此費力?”
“莊主,據說在桃華寨名聲大噪的芙朵拉小姐,帶着部将進駐榻部莊,我們軍情洩露,先機盡失,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但是如今局勢穩定,大軍即将合攏榻部莊。”
“那個芙朵拉到底是什麼人?”安雲問道。
“我們隻聽說是老營的紅人。”
“布谷德老營已經知道威甯海的事了?”安雲面色有了些動搖。就算成功統合威甯海的全部田莊,如果是被女王發兵鎮壓,那也無濟于事。
“應該沒有,可能正好碰上了老營派人巡查,就算芙朵拉要傳消息回老營,也要等一個多月,完全足夠我們反應。”
“他們如今都困死在榻部莊了嗎?”安雲繼續問。
“不,莊主一家和和芙朵拉帶着數十人突圍逃走了。”
“什麼?”
安雲很驚訝。
“既然如此,榻部莊還沒降?”
“末将也不懂,莊主與老營使者都逃了,榻部莊士氣絲毫未受影響。”
“你們沒派人追?”
“正在緊追。”
“叫他們逃到桃華寨就不好處理了。馬上挑選精銳騎軍,我要親自追讨那些逃人。”
安雲站起身來。
“你們三個,用剩下兵力繼續合圍,輪番攻城,不求即刻攻下榻部莊。等我把莊主和芙朵拉的人頭帶來,榻部莊自然可破。”、
安雲起身離開大營,傳令兵即刻出營,準備挑選精兵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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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服端木莊主一家和我們一起出城,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但多少他是接受了這個計劃,因為我們是以自己做誘餌,而不是真的出城逃命。
“如果我們逃不掉死了,那安雲的目的也達成了,也就沒必要再為難榻部莊,這也不失為救全莊的方法。”
我如此勸說,他則是面露難色。
“那之後安雲再朝着女王起兵,榻部莊不還是會走向不歸路。”
“女王會知道你反抗過,她不會為難榻部莊。而且,活到明天是第一步,活不活得到明年得過了明天才考慮。”
如此說着,多少是成功說服了端木莊主。終于花費的時間不算多,可以在合攏前突圍出城。
令我驚訝的是,榻部莊部将們在知道我們以親身做誘餌時,士氣并沒有受到打擊。他們不覺得我們會真的逃跑,他們反而深受鼓舞,士氣高昂。我知道這些人信的不是我,他們是相信端木莊主,相信他不是會抛下他們逃跑的莊主。
出城後卓娜提亞親自安排了路線,确保了雲旭莊的部隊會發現我們,并正好追蹤到我們,不至于跟丢,也不至于走的太慢被追上。
避免了戰鬥,就像是遛狗一樣,緊走緊追,慢走慢追,我們一路走到了廣劍川與威甯海的邊緣,一道高地下的紅赤地。
“被追上了。”
稍作休息時,卓娜提亞觀察到了遠處的煙塵。從數量判斷,應該是超過數百人的軍隊追了過來。
我們沒有繼續逃跑,已經看得到騎塵的距離,再逃也已經逃不掉了。
而且看到我們沒有逃跑,他們也不會不分青紅皂白殺過來,畢竟是追頭領,不是追殺小兵。
端木莊主與屬下還是很緊張,我卻出奇的冷靜,我發現卓娜提亞也是如此。見過的戰争多了之後,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輕車熟路。所謂的知己知彼。
遠遠地,數百來勢洶洶的騎兵逐漸停了下來,浩浩蕩蕩地在煙塵中列隊站好。不久後幾個騎手一馬當先,來到了他們與我們的正中間的荒地上,下馬鋪開了一張正方形的大西域地毯,随後便回馬離去。
對方中軍分開,一個打扮的很像豐絨花卻比她高許多的女子,帶着六個侍女打扮的人向前走馬而來。
“果然如此,真是驕傲啊。”
我笑到。
“這是要講和嗎?”
端木莊主見狀問道。他在草原上生活多年,也知道鋪攤子是草原領主陣前和談的方式。雙方隻帶随從,武器則決不能帶到地毯之内,那地毯的領域就是蒼天指定的唯一的和平之地,如此的說法。
“莊主暫留,我去。”
“小姐……”
“沒事。”
我點點頭,卓娜提亞也上馬,我們一前一後也走馬而去。
走的越近,越能清楚看到那個安雲。頗是貴氣的樣子,面色坦然,卻藏不住輕蔑。
什麼和談,就是來羞辱我們的。就像把獵物逼到死地,慢悠悠走過去輕輕咬着喉嚨卻不咬下去一樣。
我們下了馬,卓娜提亞将佩刀放到馬包裡,安雲也展示自己沒有武器,我們便一同走上地毯,面對面而站。
說來奇怪,這幅發式和打扮與叱列夫人是同一樣式,她卻給我感覺就像在模仿豐絨花,叱列夫人卻沒有這種感覺。這應當是遼東的女直貴族,可能是歸屬大呂的女直貴族的打扮。
“你就是芙朵拉?”
她開口問道。
“祝您安康,我就是鹿角氏族的芙朵拉。”
“那就是那個女将軍?”
“她就是我的丫鬟小白。”
“哦?——鞠躬。”
她說道。
完全是使喚人的語氣,刻薄至極。
卓娜提亞急促地吸氣,我則深深鞠了一躬。
“主人比丫鬟沒骨氣呢。”
她嘲諷道。
“安雲莊主來這裡,恐怕不是為了看我鞠躬吧?”
她看了看我,突然變成了打量我的樣子。看了半晌,沒有說話,我也沒有開口。
“你,是中原人吧?”
她說道。
我竭力遏制住了動搖的神态顯露。這人的眼神還真是毒辣,這一趟旅途以來是第一個一眼看出我是中原人的。
“哈哈,我希望是,可我是北海人。”
我笑到。
“哦?算了,無所謂。”她說道。“看你這樣子,恐怕刀劍都分不清楚吧?就你能帶兵打仗,把我的張彪将軍給殺了?”
“那還真是我做的,用兵之人運籌帷幄,分不分得清刀劍不重要。”
我随口胡謅道,我根本不知道個中關系。
“真是臭屁啊,我讨厭你。”
她直說道。
真是奇怪,安旭作為一個飄花,可以說面目百變,可以是個漁家的樸素善良的旭娘,也會變成能屈能伸的遊俠安旭,也會變成為情所困的受傷人安旭。但多少都是隐藏自己或是扮演别人。眼前的安雲,是個貴氣很足的人,怎麼看都像個讨厭的貴族,這樣的感覺我在很多人身上都曾有過。
想起安旭說過,安雲比她大一些,記事早一些。她原名叫寒江雲,是遼東的貴族出身。難道就因為這個,這是她的本來面目?
“我直說了吧,芙朵拉。我可以放過榻部莊和端木莊主。但你和你的那個小白——”她越過我看了眼卓娜提亞,瞪了她一眼,“——你們兩個馬上随我回去。”
“隻是如此就行?”我作出驚訝地表情,“我們可是折損了你們雲旭莊不少兵力,還陣斬了你們的将軍。據我所知,那個張彪是薊鎮出身,可是一員良将啊,就這樣不明不白死了,小姐不會覺得痛心嗎?”
“你知道就好。”她輕蔑地看着我,“告訴你也無妨,你們兩個随我回去,我會好好‘招待’你們。你們兩個看起來關系不錯?那我會把你們主仆二人的腦袋從頭發系在一起,挂在我們的纛旗上。”
“哎呀。”
我摸了摸脖子。
“就不能饒我們一命嗎?”
“你在諷刺我?”她面露怒色,沒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死到臨頭,嘴硬對你沒什麼好處。”
“是嘛?”
我回過頭,看向卓娜提亞。
“小白,我們的頭還是活着貼貼更好點,不是嗎?”
“嘶……”
她看着我,想翻白眼但又不能那麼做。
“你這麼神氣,看樣子我應該在這裡把除你之外所有人都殺光,先殺了那邊的端木莊主一家,再讓你看着榻部莊化為灰燼,最後再殺你好了。”
她的話越發惡毒,簡直就是豐絨花的再生一般。
“不過,莊主,您知道嗎?我也是見過豐絨花的,您是和豐絨花不太一樣的。”她聽我說到這裡,就面露疑惑。“豐絨花這麼說,那就不是狠話,她隻是在叙述自己會做的事,她從不誇張。”
“你想說什麼?”
“您說這些話,我都看得到,您的想象力都快枯竭了。但即使如此,也不及這草原上曾有的黑暗的一半可怕呢。榻部莊的人随便哪個,都不會被你吓到。”
“那我就當做你不接受我的提議了。等着吧,等你浸滿鮮血,我看你怎麼笑。”
安雲惱羞成怒,準備離去。
她再度越過我瞪了卓娜提亞一眼。
但随後,她僵住了。
她的眼神空洞,因為看的不是我,也不是卓娜提亞,更不是遠處的端木莊主一家和那些衛兵。
她看向了更遠的遠方,看向遠處高地的地平線。
我不需要回頭,因為我知道那裡出現的是什麼。
安雲眼中,是面前遠方的地平線上,憑空出現了一片樹林,樹尖在地平線上勉強可見,跨越整個眼簾,兩邊望不到頭。
但那不是樹林,那是槍林,是旗海。
安雲背後那數百列隊的騎兵也變得松散起來,那些騎兵紛紛動搖,立起的大旗也開始東倒西歪,遠遠地就能看見議論紛紛。
出現在地平線上的,是覆蓋整個地平線的大軍,他們揚起的塵埃就像跨越地平的烏雲,大軍的馬蹄聲與鋼鐵碰撞聲開始漸漸入耳,聲響不息。
映入眼簾的是白鷹旗,随後是安雲也不認識的新旗子。
“您知道我們想跑,不想困死在城裡。”我說道,“居然猜不到我們非要把您引到這裡的原因呢。”
“布谷德親軍?”她的目光回到我身上,對我怒目而視。
“不,當然不是。我介紹一下,那是桃華寨的軍隊,那新的旗子叫桃華旗。在我離開桃華城前,叱列夫人和我說過,她打算把桃華寨的絨花軍改名叫桃華軍,并且更換軍旗。現在您也看到了,您的雲旭莊會成為桃華軍的第一個對手。”
“桃華寨……”她看向遠處黑壓壓的大軍,少說有數千人,已然超過了她目前集結的所有兵力。
而且安雲的士兵都是各個田莊拼湊的烏合之衆,桃華軍都是前絨花軍精銳,兩者就算數量相當,也根本不是同一回事。
“桃華寨……”她繼續說道,讓我感覺有點奇怪,“寒江憶夢……居然站在布谷德人這邊嗎?!”
她咬牙切齒道。
這名字,我記得,是叱列夫人的原名。她居然認識叱列夫人嗎?
“安雲,投降吧,你接下來的所作所為,關系到你和雲旭莊的存亡。”
卓娜提亞開口了。她不喜歡和人多費口舌,所以拖延時間的任務交給了我,現在桃華軍已經到了,也就不需要再廢話。
“投降?哈,我豈是無兵之人?先拿你們兩個當人質!拿下!”
她一揮手,背後六個侍女紛紛摘下了簪子作為武器。
我猜也知道,那六個人是飄花。
但随着一聲聲悶響,六個人紛紛癱倒在地。
“?!”
安雲驚訝回頭,看到的是六個侍女脖子上都刺着一根根銀針。
再回過頭,我這邊已經是四個人。安希澈和安旭已經站在了我的身旁。
“安,安旭?!!!”
她看到安旭一眼就認了出來,徹底失去了控制,發出難聽的嘶吼聲。
說來也奇怪,按照安旭曾說過的,安雲是個武藝遠在她之上的飄花,怎麼要拿下我還得背後六個武功差勁的飄花動手,自己卻不動。
安旭皺着眉頭看着她,然後歎了口氣。
“果然是你啊,寒江楓。”她說道。
寒江楓,眼前的這個“安雲”,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們曾一起護送,又從安旭身邊奪走了安雲之人。
“安旭!安旭!!!!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夢魇嗎?是魔鬼嗎?為什麼要纏着我!!”
她徹底失控大喊道,卻又保留着理性不敢上前。卓娜提亞,安希澈,安旭紛紛拔刀、空手、持着銀針相向,她知道自己已經是被擒住了。
“這話我還想問你,安雲在哪裡?你幹嘛冒充安雲?”安旭問道,她在那一晚對我們狼狽至極的将自己的委屈全部發洩後,已經可以相當冷靜的看待安雲的往事。
現在即使是到了這一步,面對寒江楓本人,她也沒有失控。
反而是寒江楓失控了。
“在哪裡,在哪裡?哈!”
她四處用力扭頭,像是要把自己的頭甩掉,像是在用力尋找安雲。
“死了!”
她擺開雙手喊道。
“.……”
安旭沒有作答,隻是晃了晃兩指間的銀針,才開始用極為認真,極為可怖的語氣說道:“我沒空陪你玩,‘寒江楓小姐’,你現在不告訴我,我可以封住你的氣血,讓你痛不欲生,痛到自己咬下自己的十指。”
“啊啊啊!!”
她聽到這威脅,又看到安旭已經箭在弦上的認真模樣,就像被打中一樣尖叫了幾聲,後退了幾步。
安旭沒有出手,而我們背後,桃華軍已經越來越近。
我們也看得到,她的背後,那幾百騎兵已經開始丢下這主人後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