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父子倆還是頭一次這麼融洽的談論中醫這個話題,這些話對倪齊安來說簡直是聞所未聞,他心裡是又驚又喜。他以為兒子是故意韬隐才華,因為這還是頭一次聽兒子說,他覺得特别高興,因而談興正濃。他還想繼續聽兒子在這方面的見識,因而就抛磚引玉地說:“我沒有學過中醫理論,那些醫書不是不看,是因為看不懂。當時我研究你爺爺留下來的藥方時,翻來覆去的就是弄不懂,這是因為不識藥的緣故。後來得到那位老教授的幫助,才把藥給識别出來。我又照着藥方,依樣畫葫蘆的配出藥來,用起來真的很有靈驗。以我治療瘡毒的經驗來看,和你說的不盡相同,似乎沒你說的這般複雜。”
倪潇儒回答說:“怎麼會不同呢?其實還是一樣的。因為爺爺在醫案裡,已說明什麼症狀是什麼瘡毒,藥的配伍和劑量又寫在藥方上。這就是辯證施治的過程,爺爺已幫你做了。所以你才沒覺着它的重要和困難,而隻管照着方子用藥就是了。瘡毒的表面特征明顯,用肉眼就能分辨确定。要是換作内病,這看不見又摸不着的,僅憑望、聞、問、切的手段,就要确定是什麼病,就象盲人拿竹杆探路,需要一步一步的摸索,你想那該有多難啊?”
倪齊安覺着兒子講得客觀入理,不禁說道:“是啊,你說的沒錯。說真的,還從沒給人号過脈,都是靠看表症來确定瘡毒類型,然後依照方子用藥。你爺爺在醫案中說:内虛外侵是瘡毒成因,排毒消腫是宣洩體内虛火,扶正祛邪。可這些話不好理解那!”
倪潇儒對他爸爸說:“中醫理論中,有些地方是很玄乎的,象那些五行生克,陰陽不調、表邪内虛、濕熱氣滞、任腹督背等,都是些既難界定又難把握的描述。同時中醫本身又拿不出像西醫那種科普化的理論來詳解這些描述,再一個,中醫在面對無法治愈,無法拿捏的病症時,就處一個調理的方子。那調理的功能究竟是什麼呢?恐怕連處方郎中自己都拿不準。這又繞回到五行生克,陰陽不調的八卦之中。我在想啊…中醫得以流傳至今,是有它的一些特定成因的。因為中醫裡頭的一些單方和偏方确有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特效果,盡管其治病機理就連中醫本身也無法作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其實這種奇特效果隻作用于很小的面域,但不幸的是,這種奇特效果被用來放大整個的中醫,甚至把它披上神奇虛幻的外衣,這是不客觀的。某種奇特效果總讓人津津樂道,笃信無疑而推崇備至。另一個原因麼…我想大概是因為沒有更好的替代醫術,人總歸要得病的,不找中醫,那又能找誰呢?所以中醫郎中似乎個個都是全科醫生,有病人找來,也不管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先按脈處方,服幾副再說。即便這藥不痛不癢,那至少也不會出現嚴重的後果。這就是個很大的誤區,雖沒有把人給吃死,但卻耽誤了病人的最佳治療時間,結果中醫沒治好,西醫又太遲。這大概就是中醫屢受質疑的地方。任何一門科學都是有局限的,醫學當然也不例外。爸,你是機械廠的,你一定知道,不管是造什麼樣的機器,都有個容錯裕量,醫學上也同樣有啊,它有誤診率,可是中醫卻不知道誤診在哪裡。說實在的,中醫是被那些蹩腳的郎中所贻誤、所敗壞的,結果自然是要耽誤病人喽!”
倪齊安眯着眼,開心的看着兒子,嘴角露笑的說:“潇儒,說得好,說得好啊!” 接着他又贊同的說道:“是啊,你爺爺研究出來的藥确有奇效。不然就不會有人大老遠的找過來。不過…哎…”他歎了口氣沒有繼續說下去。
女兒潇佚說:“哎,爸爸,你歎氣做什麼呀?我覺得爸爸很了不起的,有那麼多人大老遠的趕來找你治病。别說是在我家這條巷子裡,就是再隔幾條馬路,那名氣都是響當當的,我都沾光呢!有時候啊,迎面會有人問我,你是倪師傅女兒吧?爸爸,你看…”
倪齊安手指撓撓下巴,又歎了口氣才說道:“你們哪裡知道啊,說起來,我治療瘡毒也有不少年頭了。在外人看來,我橫豎都是倪家醫技的傳人,可我心裡清楚,那隻不過是在吃祖輩的老本而已,是徒有虛名啊!”
倪潇儒一邊帶笑的搖搖頭,表示不同意爸爸的想法,一邊由衷地說道:“爸,不能這麼想的,其實我是很佩服你的。能把幾近失傳的醫技重新發掘出來,盡管隻是其中很小的部分,那也實屬不易啊!因為當時既沒人指導,又沒個地方作試驗。做起來又要掩掩藏藏的,不能讓外人知道,再加之本身又缺乏必要的中醫理論知識,要是沒有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韌勁,那是辦不到。”
這時,他媽媽插話說:“真的,那時就是這個樣子。你爸爸這樣做,我是又支持又擔心。再說要攔也攔不住。我就怕他往自己身上試,所以老提防着,可結果呀…還是沒防住他。”
倪齊安笑着說:“這藥是好不容易才搞出來的,你不讓用,那不是白費勁嘛?”
女兒潇佚摟着爸爸的脖子說:“爸,你好勇敢啊!居然用自己的身體作試驗!”
倪齊安心裡真是好高興,他樂呵呵地說:“這得歸功于你爺爺,歸功于倪家的祖輩才是。”
潇佚說道:“爺爺真是了不起,有那樣好的醫術!可是如今隻能無奈的藏在椟内。哥哥,你說是不是?”她的潛台詞就是要哥哥答應出來繼承。
倪潇儒瞥一眼妹妹,剛想奚落他妹妹一句,他爸爸卻笑着說:“你哥哥現在不是拿出來看了麼”過後,他好象又想到了什麼,因而問兒子說:“哎,潇儒,你說這中醫裡頭到底是哪個地方最難?”
“是啊!到底是哪個地方最難學的?”潇佚也學舌的問道。
兒子潇儒拇指托着下巴而四指則搭在鼻梁上,沒有馬上回答,想一想後才回答說:“應該是難在診斷上吧。”
“難在診斷上。”倪齊安不由得脫口重複一遍。
兒子潇儒解釋說:“我想應該難在這一處上。中醫的望聞切叩這些診斷方法,即便是有人傳授,那也必須經過漫長的親身體驗,這樣才能把握它。有民諺說:“青年木匠老郎中。”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不過…”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
倪齊安一邊看着兒子,一邊聽想急着聽下文,可是兒子好像并沒有馬上要說下去的意思,眼睛盯在一處在想着什麼,因而就催促道:“不過什麼呢?怎麼不說話了?”
妹妹潇佚也幫腔說道:“哥哥,你就多說一點給爸爸聽麼。”
倪潇儒看了看妹妹和爸爸,然後說道:“中醫雖源遠流長,但局限明顯,特别是在病症的診斷結論上太過寬泛,模棱兩可,有時甚至有濃厚的八卦色彩,也難怪,當中醫流傳到近代和現代交替時,出現許多有名望的人發聲诟病中醫的聲音。中國近代啟蒙思想家嚴複,他的爺爺和父親均是當時頗有名望的郎中,他的家庭可謂中醫世家,可是他卻說:“聽中醫之言,十有九誤。”他還說:“中醫缺乏實際觀察和邏輯推理,應将中醫藥歸為風水、星相算命一類的方術。”梁啟超在被割錯了一隻腎的時候,仍不忘為西醫叫好。文史家郭沫若說:“我一直到死決不會麻煩中國郎中的。”國學大師梁漱溟說:“中國說有醫學,其實還是手藝。十個醫生有十種不同的藥方,并且可以十分懸殊。因為所治的病同能治的藥,都是沒有客觀的憑準的。”共産黨的創始人之一,□□則說:“中醫既不解人身之構造,複不事藥性之分析。……惟知附會五行生克寒熱陰陽之說。”而文風辛辣的魯迅先生在其《呐喊》的自序中更是說得直白:“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或無意的騙子罷了。”魯迅先生的父親因為久病不愈,年少的魯迅先生每每要拿着家裡的東西去典當,然後去藥鋪抓藥。魯迅先生在自序中這樣說道:“因為開方的醫生是最有名的,以此所用的藥引也奇特,冬天的蘆根,經霜三年的甘蔗,蟋蟀要原對的,結子的平地木,…都不是容易辦到的東西。然而我的父親終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有誰從小康人家墜入困頓的麼,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要用天下奇物入藥方可治病,這是個誤人性命,害人人财兩空的郎中。難怪這些有思想、有建樹的名人大家,要發這樣足可讓中醫切膚羞愧的诟谇來。我想不管這些名人大家對中醫的認同和親身感受如何,是否值得商榷?但可以肯定的是,中醫本身确有許多不盡如人意之處,所以遭人诟病後,隻能用博大精深,源遠流長這樣的套話去無力的反駁。你想,為什麼十個郎中會有十種不同的診斷結論?在診斷這個環節上,差之毫厘謬以千裡,還談什麼療效的?說到頭裡,這其實是沒能準确的診斷病症。這不是中醫郎中不用其心,而是實在沒有法子确症!因為中醫的診斷手段太過單一原始,而且千年不變,僅憑“望、聞、切、叩”真能看出體内五髒六腑的毛病來?如果有,那隻能說是一種神術,而神奇的事情絕不會是一種常态,難以複制,無法重建。但是外來醫學就不一樣了,不但可細化量化,甚至還能可視化。你的血壓是多少,血色素是多少,病竈在那個部位,都可以清楚的表明,讓人信服。如果真走中西醫結合的路子,那首先受益的是中醫,因為它有助于中醫郎中診斷病症。隻有準确的判定病症,知道了什麼病,才可對症下藥,才有辦法可想。如果連什麼病都搞不清,還奢談什麼下藥治病!還去遑論什麼療效的!”
這些話直聽得妹妹潇佚耳朵直豎,目不轉睛,那心底裡是更加佩服自己哥哥了。他媽媽也安靜的坐着聽,沒有唠叨一聲,心裡想道,自從兒子開始看他爺爺留下來的那些醫書醫方後,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現在看來,當時齊安心裡着急,要兒子看這方面的書是對的。倪齊安一邊聽一邊不住的連連點頭稱是,這些都是從來不曾聽過的,他很想再聽下去,因而就顯出期許的眼神來。
兒子潇儒當然懂爸爸的意思,因而就繼續說道:“說到診斷病症,古代醫家可謂各懷奇招。戰國時期的名醫扁鵲,就有洞見病症的絕技,見到蔡桓公時,經過觀察,斷定桓公有疾在表裡。那桓公自感不痛不癢,能喝酒吃肉,能上朝視事,一切如常,當然不相信扁鵲的話。過了十日複見桓公時,扁鵲說有疾在肌膚。桓公還是不信。又過十日再見桓公時,扁鵲說有疾在腸胃,桓公仍是不信。又過了十日,當扁鵲再次見到桓公時轉身便走。桓公派人問他為什麼要走,扁鵲說疾在表裡,湯藥可治;疾在肌膚,針砭奏效;疾在腸胃,火熨能除。如今桓公的病重得已經沒法可治了。病入膏肓的典故就出自這裡。果然沒過多久,桓公便病發而亡。因為諱疾忌醫,隻能枉送性命。有人問扁鵲:你怎麼知道桓公有疾?扁鵲說:桓公的病狀已顯露在外,經過觀察就能知道。其實我的醫技遠不如我的二位哥哥。《遏冠之·世賢》中記載,魏文侯問扁鵲:“你們昆弟三人誰最為善醫。”扁鵲說:“大哥最好,二哥次之。大哥看病是看病人的神色,當病症還未顯露出來就把病治好了,所以他的名聲不出家門;二哥治病是當病還在毫發上時就把它治好了,所以名聲不出裡巷;我扁鵲的醫技遠不及我的兩位哥哥,需要針砭病人的血脈,将有毒性的藥敷在病人的肌膚上,這樣才能把病治好。我二位哥哥的醫技遠在我之上,隻可惜時人多為不信,因而才不如我名高。”
之後扁鵲被人尊為神醫,他的之所以“神”,恐怕就是“神”在他的診斷技巧上。而且中醫的診斷技巧還很難傳授。這是受中醫診斷方式的限制,如果沒人指點,沒有經過千百次的親身體驗,那是休想把握它們,休想感悟之中的微妙差别來的。那些古代名醫,僅憑切脈、觀色、聆聲這些原始手段,就能确定是什麼病,本領之高,令人歎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