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日子盡管很忙,但她仍一直惦記着小說和倪潇儒,因而侯到倪潇儒值班的那日,她便帶上那條精心挑選的牛仔褲過去了。見到倪潇儒後她便說:“潇儒,這次沒帶回什麼好東西,就送你條牛仔褲吧!待會試一試,如不合身,我再給你換。”
倪潇儒接在手裡一邊掂掂,一邊笑着說:“你這一路上也夠辛苦的,我幫不上忙不說,反倒還坐享其成,我謝謝你,但不能收你的禮物。”
“你幫我還少麼?改小說,去廣東這些事還不都是你幫的?再說,多帶一件少帶一件還不是一回事?這不過是順便為他人折一枝舉一羽而已,這點小禮物你都要這樣的客氣,叫我多不好意思呀!”林之韻說。
倪潇儒繼續婉拒說:“之韻,不是我客氣,你想想,一個大男人就這麼來者不拒的收一個小女子禮物,這好意思麼?”
林之韻調侃說:“哎呀,改革開放都好多年了,你卻還有這樣保守的觀念,這不是更讓人笑話麼!以後呀,若需要什麼就和我說一下,我給你捎回來,保證又好又便宜。我在那邊的關系都極好,那些搞批發的老闆都認為我的生意一定會做得越來越大,他們都願意全力支持我。”
倪潇儒說:“哦,不錯哎,這說明你的情商高耶!”
林之韻說:“哎呀,哪裡的話,這不過是生意場上的随口恭維而已,我麼也是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不當一回事。韓非子說:“輿人欲人富貴,棺人欲人死喪。人不貴則輿不用,人不死則棺不用,非有利在其中。”若我賣得好了,自然要到他哪兒進貨,這樣就會形成一條銷售鍊,他不就賺得更多了?”
倪潇儒說道:“有道理。”他見難以謝絕,因而隻得收下。他試穿了一下,那長短肥瘦恰到好處,顔色款式又都讨人喜歡。殊不知,林之韻是個極有心計的人,在挑選這條褲子時,是特意央求一位身材和倪潇儒相仿的人試穿以後才買的。林之韻麻利的收起褲子,把它疊得有棱有角的才放入袋子。這時林之韻才問道:“那篇東西已看過了?”
倪潇儒回答說:“在你去廣東之前就開始看了,這回真的耗了我不少時間呢!”
林之韻緊一緊嘴唇,露着微笑說:“真是麻煩你了,是啊,文章這東西一旦耗進去,那時間就沒個底了。”
接着她便焦急又期盼的問道:“你認為改得怎麼樣?”
對這篇稿子,倪潇儒看得很仔細,已爛熟于心,有些地方他是直接提筆修改,又寫了不少段子補充進去。他拿出稿子随手邊翻閱幾下便遞給了林之韻,然後說道:“我看你這次修改得很是成功,那意境和結構比前次有了明顯的提升,不乏可圈可點的部分。給我的感覺是整體結構緊湊綿連,已沒有斷裂松弛的痕迹,人物和心理描寫比之以前要真實自然多了,情節構思上更加起伏跌宕,不像以前那樣的直白。林語堂說:“文章無波瀾,如女人無曲線。”主人公回山鄉老家采風寫生時的那幾段對白,雖是鄉語土話,在你筆下卻能化俗成雅,意趣橫生。還有那幾處抒情議論甚是隽永精彩,讓人叫絕,既有對仗之工,又有詩歌之韻。雖還不能算得嚴格意義上的平仄相對,但句式優美達意。林黛玉說得好:“如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卻使得的。”我想,隻要有好句子,何必拘泥它的形式。寫文章不過是抒情釋理和達意而已。當年唐宋八大家所發起的古文運動,它企求的目的也在于此。他們主張恢複周,秦,漢時的古代散文體的寫作方式,以自由質樸、注重内容的新散文體代替已經走入絕境的骈體文。當時盛行的文體叫做骈體文,它以四子句六子句骈偶交織,故亦稱為四六文。這是一種要求詞句整齊對偶的文體,重視聲韻的和諧和辭藻的華麗,就像兩隻馬并槽飲水,形式雖然好看,内容卻空洞了。因為這種隻求形式美的文體,大大拘限了人們抒發感情的自由。另外,有幾處地方,恕我妄作主張,亂塗瞎改,實是畫蛇添足,對景挂畫,還須你費力斟酌才是。”
林之韻一邊翻閱,一邊由衷地說:“你說得這樣客氣,叫我怎麼好受。其實這次修改都是受你影響的緣故,古人說:“藏丹者朱,藏漆者黑。”又言道“挨金似金,挨玉似玉。”看你改的這些地方,方知“棋高一着,縛手縛腳。”極是巧妙,真正是畫龍點睛呢!讓人不得不折服喲!”
倪潇儒笑着擺擺手後說道:“這完全是你自己的寫作功底使然,和我沒甚關系的?記得前兩年出現過的那種“傷痕文學”麼,都是以那場持續十年的政治運動為背景,以為那時的人和事可随心所欲的編,隻要去寫就行,不用考慮邏輯不邏輯,合理不合理的因素。因為在那些為數不多的寫手們看來,那個時期什麼荒誕不經的事都會發生,這個理由還不夠搪塞麼?這是在趟文學的渾水,實是功力不濟的緣故。在我看來,你的這部作品比之它們不知要強多少呢!”
林之韻說:“那些作品我也曾看過一些,不過沒什麼印象,過眼即忘,但不管怎麼說,它們都是在雜志上發表過的。”
倪潇儒卻不以為然的說:“發表過的就一定好麼?這些作品是因應了特殊的環境,那時的文學原野正處在幹枯時期,荒蕪又炙手,人們不敢輕易觸摸。因而在這塊文學的甘雨來臨前的荒原上,隻要能發芽的,不管是花還是草,都将引人矚目。那些作品就象一棵自身細弱的小苗,雖能有幸在荒原上發芽,卻無力在甘雨的滋潤中成長,難怪稍一閃現就銷聲匿迹,即生而即死。錢鐘書在《圍城》中講過一件俏皮事,說有個患脫發症的人去理發,理發師告訴他不用理發,因為等不了幾日頭發就會自己掉光。這樣的文學作品就像那沒有生命的頭發,操刀或評論實屬多此一舉。”
“潇儒,你就那樣看好我這個作品?不知怎的,我自己的信心反倒不足耶!”林之韻說道。
“幹嘛要沒信心?我看蠻好。你現在要做的是,再稍作一些調整修改,然後就把它投寄出去。結果怎樣就不要去管它,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同樣是篇好作品,但卻會遇上欣賞或不欣賞的人,那境遇當然就不一樣。古話說:“不要文章中天下,隻要文章中試官。”這話雖是一句戲言,卻也道出此中道理。吳敬梓的《儒林外史》中有個範進,他把一生都寄托在那科試上。二十歲起便參加科舉考試,一直考到五十四歲,但卻屢試不第。五十四歲那年的科考,碰上了與他有相同經曆的主考官周學道,就是把出錢為他捐得監生的人稱為重生父母的那個周進。他立定主意,不可屈了天下英才。因而,他用心用意看了範進的文章,心裡不喜,“這樣的文字,都說的是什麼話,怪不得不進學。”及至看到第三遍才看出之中的玄妙隽永來,不禁拍案叫絕,“是天地間之至文,真乃一字一珠”。那範進因此才中了舉。
範進的文章有多好當然沒人曉得,但現實中能寫一手漂亮文章而屢試不第的人卻大有人在。吳敬梓本人就是科場失意者。蒲松齡的境遇也是如此,晚年,他厭棄科考,選一路邊,設下茶攤,專事收集民間那些奇異的故事,在聊齋著就了那部文采飛揚的《聊齋志異》,以精美的語言和華麗的詞藻,向世人展示了其非凡的文筆。
文章出色并非一定就能出名,從古到今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文心雕龍》這部書是晉朝劉勰所著,凡古代醉心文學創作的人沒有不讀它的。這部書代表了中國古代文法的最高境界,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的傑作。劉勰雖懷抱曠世文才,可在他成名之前卻屢受輕慢。有一天,他将一篇文章呈送當時的大文豪沈約,請求指教推薦。沈約隻将他的文章稍瞄一眼就丢與一邊,口裡說道:“還早呢,年輕人,慢慢來。”劉勰靜候半年仍無音訊,他便把那篇文章稍作改動呈送過去,并假托是說是古代一位名家的遺作。沈約接來閱讀,一字一歎,贊不絕口,有如周進三閱範進之文。
近代上海有位生産無敵牌牙粉的實業家,他的自号蠻拗口的,叫做:“天虛我生。”他年輕窮困時曾想投稿謀生,但卻屢投屢退,無一采用。後來興辦實業大獲成功,名聲鵲起,報章雜志莫不重金約稿。他便把先前的文章拿去應付,那知人人叫好。還有,據說女作家茹志娟的成名作《百合花》,初時投寄過幾家雜志社,但編輯們卻并不看好。後來,《百合花》幾經輾轉,到了當時的文聯主席矛盾的案上,她遇上了一位獨具慧眼的文學先輩,才讓她脫穎而出,一舉成名。那些成功的事,雖事屬必然,但卻由偶然引發,就是人們所說的運氣。不過,自己首先得是匹千裡馬,伯樂才會有可能相中你。若是美玉,終能遇着卞和。”
林之韻雖天性心高氣傲,我行我素,但在倪潇儒面前總是顯得溫婉謙下,文雅得體。之中雖有刻意的元素,但也不乏自然的流露,她說道:“潇儒,謝謝,你總這樣的鼓勵我,這幾日我反正空閑,抓緊把它謄抄修改一遍。還請你費心潤筆彖定,之後再去投稿。還寄原先那家雜志社,因為我和那個編輯有過一回書信往來。”
“我可是看得來寫不出的人,哪好操刀毀玉的?我想你還是大膽的去投,我在此預祝你成功,到時,我肯定又可大飽口福了!”倪潇儒笑着說道。
林之韻也笑說道:“此等小事哪用你挂齒的?到時我一定好好謝你就是。”
此後幾日,林之韻便一心的修改謄抄那篇小說,完成後就投寄過去,仍用“晴雨”這個署名,這是她為自己起的筆名。宋朝大詩人蘇轼在《飲湖上初晴後雨》中有兩句詩:“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她是取詩的意境而選定這個筆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