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次日早上,她便來到了小屋。這是院落式的平房,經過梅雨的浸淫,那牆壁潮得似乎能滲出水滴來,小屋彌漫着黴味和令人不爽的潮氣。她先把門窗開大了換氣,緊接着便把要曬的東西一樣樣搬到院落裡的水泥闆上,然後又将那衣箱整個地挪出來,擱在凳子上,翻開箱蓋,把一部分衣服勻在箱蓋上,就這樣讓它們曬着。她回過身時看見那幾盆花,因是放在牆根的陰涼處,仍長得碧綠而生機勃勃,她給花澆了水,心想,潇儒看到一定高興。這些事情做停當後,她已是汗流浃背,這才安心進屋歇息,邊燒水邊用電爐熱飯。
日頭西移到連低矮的小屋都能擋住那烈焰般的陽光時,嚴文麗才開始把晞幹得快要發脆的東西,又一樣樣的搬回屋内,放回原處。把那衣箱挪在小床上,将衣服一件件地重新理齊放了進去。理着理着,她覺得似乎有什麼不對勁,她又重新理一遍,這才忽然記起,少了襯衣和汗衫。她很是奇怪,潇儒是從不管這些事的,他身上穿的換的,都是自己親手給安排的,自己記得清清楚楚,因為當時天氣還凉,放多了怕他帶不了,就沒給他帶去,又放回了箱裡。
她又重新理一遍,還是沒有。咦,怎麼會沒的?這真是撞鬼了!明明是自己親手放進去的呀!難道有人來過,那會是誰?莫非是我疑心生暗鬼?如是潇儒回來,那他一定會先來家裡呀!她環顧一下四周,也沒看出什麼異樣,少幾本書,她無法察覺,往床下一看,發覺鞋也少了。她不由得再仔細搜尋一遍,又把寫字台上的小茶葉罐打開看,這是潇儒彈煙灰用的,裡面霍然有個煙蒂,自己記得清清楚楚,明明是倒幹淨的,怎麼會有煙蒂呢?這下急了,她看見對門阿婆正朝着自己看,急忙跑去問道:“阿婆,這幾日有人來過這屋裡麼?”
阿婆回答說:“沒有,除了你倆還會有誰來?”她想了想後不禁問道:“咦,有天晚上,不是一起來過麼?嗯…當時我正好在廚房洗東西,見你那裡亮着燈,不一會門開了,見你倆親親熱熱的出來,又親親熱熱的挽在一起往院子外走。我心裡還好生奇怪呢!因為已經很晚了。我隔着窗朝你那望去,不怎麼清爽,總覺得你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個子好像高了些,人也比以前更加漂亮了些。”
“啊,是那一日?”嚴文麗脫口便問。
“這個…這個…噢,對了,就是起台風的那一日。”阿婆告訴說。
“起台風的…那就是十來号的時候…阿婆,你…你…會不會看錯?”嚴文麗緊問一句。
“哪會呢,你這頭長發到哪我都能認出來。噢…我想起來了,那晚你好像還沒梳辮子,因為你以前總是梳着辮子的,我覺得你不梳辮子也挺好看…”少頃,阿婆方才覺得有點不對勁的樣子,因而又說道:“咦,那晚上莫非不是…”
嚴文麗聽了不啻是晴天霹靂,而是如同被人用木棍當頭重擊了一下,一種不祥猛然襲來,立時眼前發黑,天旋地轉起來,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貌來,顧自轉身踉踉跄跄的跑回到小屋,軟軟地跌坐在小床上。她自言自語道:“難道他回來過,可是沒到家裡來,那麼晚了,一男一女來這裡作什麼?”她不敢想下去!“這是怎麼了,潇儒,你是愛我的呀!這一定是那個地方被弄錯了,潇儒,你是絕不會離開我的,你說是不是,潇儒,你回答我呀!”這間小屋曾是她心中的伊甸園,是她心中的天堂,可是現在卻被不祥的烏雲所籠罩。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世上再也沒有别的打擊能甚于它,世上再也沒有别的傷害能超過它。頃刻間歡樂變成了淚水,甜美變成了苦澀,美麗的紅暈轉成了死亡般的慘白。她的心在痛苦的煎熬,有如萬箭穿心,有如針錐刀割一樣。她太愛他了,沒有他的日子,那還會有什麼意義?愛得愈深,才會痛得愈甚。這是個悶熱的夏日的晚上,她的額上滲着細密的汗粒,可她的心卻像冰塊一樣的凉。她一直怔怔地坐着,忘掉了時間和饑餓。
文麗媽媽看時間差不多了,見女兒還沒回來便起身做晚飯,等女兒一回來馬上可以吃。可左等不來,右等還是不來,因而一家子隻能先吃了再說。兒子文華擱下碗筷就顧自出門去了女朋友那兒。文麗媽媽收拾了碗筷後就坐在床邊,一邊陪着丈夫聊天,一邊等着女兒。七點沒回來,八點沒回來,等到九點還是沒回來,夫妻倆心裡有些忐忑起來,生怕女兒遇到什麼事。看看時間已快到十點了,仍不見女兒回來,夫妻倆已是十分的焦急,她媽媽對丈夫說:“我過去看一看,這樣也好踏實些。”一邊上閣樓将睡夢中的文蓮叫醒,對她說:“你在家裡,照顧爸爸,我去一下你姐姐那小屋,一會兒就回來。你是去過的,還記得地址麼?”文蓮睡眼惺忪的點點頭,一邊揉着眼皮,口裡說着小屋的地址。媽媽說:“你把地址寫在紙上,不然我要忘記的。”
她丈夫撐起身子,靠在床背上說:“這麼晚,你一個人出門,我放不下心,文蓮,你陪媽媽去,路上好有個照應。”
“哎呀,不要緊的,我一個老太婆,還會有什麼事?還是讓文蓮留下照顧你。”妻子說。
丈夫說:“我沒事的,又不是不能動的人。”接着他埋怨說;“文華真是不懂事,吃了飯就出門,也不管家裡的事。”
妻子說:“你自己要寬心些,隻管安下心來養病。兒子大了,是該找女朋友了,由他去吧!即便以後兒女都出去了,那還有我在身邊照顧你呢!嗯…文蓮陪着去也好,這樣路上有個伴。”說完母女倆便匆匆出門。文麗媽媽平常是很節儉的,哪怕極難得打一回車都要心疼的,今天因為事急,已顧不得那許多,再說這麼晚了,那還有公交車可坐。進得院落後,隻有小屋還亮着燈,門虛卻掩着,隻見女兒呆坐在那裡,滿臉的淚痕。她媽媽火急般地問:“文麗,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這麼晚了也不回家?”
嚴文麗這才稍稍擡起臉來,目光滞呆,神情木然,不作一聲,似乎是在微微點頭,又似乎是在微微搖頭的樣子。
妹妹文蓮也急了,說:“姐姐,你怎麼了?說話呀!”
這樣的情形,把她媽媽的心都快急到嗓門眼了,她媽媽仍火急般地說:“有啥事,快跟媽說呀!”
嚴文麗似乎回複了些生氣來,淚水卻一湧而出,她撲在媽媽身上,“哇”的一聲哭出聲來。一邊哭,一邊哽咽地說:“他回來過了。”
“啊…潇儒回來了,那怎麼不來家裡的,你們吵架了?”她媽媽急問。
女兒輕輕地搖一搖頭,算是作答。
“那又是作啥呢?”她媽媽還是急問。
女兒這才慢慢地把事情說了。這一下,那個晴天霹靂便又冷不丁的打在了她媽媽身上,直把她打個暈頭轉向。她急得手腳霎時冰涼,氣梗喉塞,過了好一會才淚眼漣漣的擠了一個字出來:“這…這…這…”便說不出聲來。妹妹文蓮吓得連大氣都不敢出,那眼淚簌簌的往下流,文麗趕緊給媽媽撫背順氣。三張淚臉面面相觑,默默不語,小屋一片沉寂,窒息得讓人難受。過了好長時間,她媽媽才緩過氣來,她看着女兒淚流滿面,痛苦萬分的樣子,心疼不已,比落在自己身上還疼。心想,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先把女兒安慰好,回家裡去再說,因而說道:“文麗,先不要急,這事畢竟還沒搞清楚,對門阿婆會不會看錯?老眼昏花的,又是天黑,看錯也有可能,作興是他妹妹陪着來也不一定呀!”
這話讓嚴文麗不禁為之一振,是啊,媽媽說的不無道理,她的心頭重新燃起了希望。一個遭受挫折,身臨逆境的人,往往會把渺茫的希望無限放大,總往好處裡作遐想,哪怕一絲的光線都會當作曙光看。她媽媽心裡急得不得了,可此時卻也生出“對門阿婆看錯”的幻想來,說道:“和他相處的日子也不短了,潇儒應該不是這樣的人,難道我們一家人都瞎眼了,都看錯他了?”其實,她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文麗也和她媽媽一樣,盡管内心充滿了不安和擔心,但此時卻一味地往好處想,更加抱緊那個“對門阿婆看錯”的希望,嘴上自言自語的說:“是啊,應該不會的,他不是這樣的人。”不過轉眼她的心裡便又“咯噔”一下,她自問道:“那衣服,那鞋子,還有…”
她媽媽說:“我們先回家,不然你爸爸要發急的。我看你明日去他家問一問,說不定是個天大的誤會。還有,這事先瞞着你爸爸,他的身子雖說沒有什麼大礙,卻也受不起大的刺激的。”
到了家裡,她媽媽便催促女兒早點休息。姐妹倆隻草草一洗,便上閣樓睡覺去。一直焦慮等待的丈夫,此時坐起身來,一再問道:“發生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