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分數足夠,奶奶希望她去北京,去上海,去廣州,去大城市,不要再在這種小地方了,而且離老家越遠越好,越安全。姑娘哭着拒絕了,說奶奶身體不好,自己要留在這座城市裡照顧奶奶。她明明過了一本的線,卻報了一個三本大學,跟專科沒區别的那種。
奶奶急壞了,她拖着病體,蹒跚到網吧裡,趁孫女不在求着老闆,幫姑娘重新報了志願。奶奶對網吧的小老闆跪下了,說我帶姑娘出來,現在卻耽誤了她,這個姑娘很好,求求你,幫一下我這個比家裡人還親的孫女。
網吧的老闆有一個親戚家的孩子在二本警校上學,他征求奶奶的意見,兩個人偷偷地把姑娘的學校改成了一所一本批次的好警校。
過了修改支願的時間,奶奶給姑娘道歉說了這件事,她說:嬢嬢,我不能一直陪着你,給你報個警校,哪怕老婆子以後不在我家娃兒身邊,你也能保護自己。在警校裡,也許能給自己找個靠得住的好男人。
可是錄取通知書到的時候,奶奶卻不見了,屋子裡幹幹淨淨的,就是不見奶奶的蹤迹,就連她的東西也都不見了。
還是小區裡的人們牽着寵物狗,在十幾隻狗鼻子的幫助下找到她的,她蹲在角落裡臭烘烘髒兮兮的大型移動垃圾箱裡,又穿上了流浪時的那身破衣裳,拄着拐棍,拿着那個跟了自己大半輩子的黑碗,似乎是要出去讨飯,發現的時候,已經徹底沒有呼吸了。
奇迹的是,那裡明明都是垃圾,卻沒有蒼蠅在奶奶身旁環飛,甚至沒有别的蟲靠近她的身體,就連螞蟻都是匆匆路過。倒是有兩隻白色的蝴蝶不停地圍着奶奶打轉,而且打開的垃圾箱口子附近,剛好有一朵綻放不久的小花。
小花散發出淡淡的芬芳,就像大山裡的奶奶,在一堆惡藉之中,自成為善良的一隅,默默地給她所在的那個天囚散發出力所能及的芬芳。
網吧的老闆說,奶奶在死的時候給自己找了一個家,但還是移動的家。姑娘哭着把奶奶抱出來,也不嫌奶奶的身子髒,她說:那裡面才不是家,自己身邊才是奶奶最後所在的家,以後也會是。她永遠都是自己的奶奶,隻可恨,自己認識奶奶太遲,太遲了。
人們合資安葬了這位老人,其實大家都知道,姑娘更加清楚,奶奶辛苦了一輩子,終于做了一件大好事,最後這麼不告而别,是不想牽累她了。
志願那件事,給奶奶帶來的心理影響太大,怕是修複不好了。
逃出大山的時候這個流浪的奶奶用充足的識人經驗一路護着她,但是來了城市裡沒出一個星期,奶奶卻就病了。興許是突然放松下來,過去積壓的所有疾病就都出來了,病來如山倒,奶奶當時躺在床上,再沒有帶她逃出大山時的充足精氣神和矯健的步伐,仿佛她活了一輩子,隻為了做這一件好事,幫這個姑娘逃出來。
是啊,逃出來,逃出來,逃出大山,這是奶奶的夙願。
初病倒時,奶奶眷戀地看着自己帶出大山的“孫女”,她舉起布滿了樹皮般的皺紋,怎麼也洗不淨其中泥垢的手,想撫摸姑娘又厚又密的烏絲,卻又不敢放下手去,嫌自己髒,是溫暖善良的姑娘主動把腦袋蹭了過去。奶奶臉上笑着,用滄桑的聲音對她說:“我早說嘛,我已經許給了黃土和風沙,踏實住下來是不行的呦,你看夫家這就不高興了,要拿我了!”
幫助女孩兒改志願的時候,奶奶是拖着病體去找網吧老闆的,她用病了之後開始發昏的眼睛和顫抖的手指,對着完全陌生的字母,拿着一張紙單子,在漆黑的鍵盤上一個一個,吃力地尋找。
那紙上是姑娘的賬号和密碼,姑娘要打工,還沒有手機,需要做的事情太多,怕記不住密碼,寫下來藏了起來。她藏的時候沒有避開奶奶,還告訴奶奶這是什麼,有多重要,要幫自己看好。奶奶費勁找到那紙,為此累得大汗淋漓,腰酸背痛,以前她走上好幾個時辰的山路都不會累。
老了,老了,活了一輩子,終于老了……
奶奶喃喃着,昔日能清楚認出微小蠱蟲的眼睛,現在卻連白色的字母都看不清,但是她知道這是姑娘頂頂重要的東西,絕對不能交給老闆。她努力辨認敲打字母,一直撐到老闆改完志願,又喊了個進來玩兒的小夥子,确認那個網站下次自己不在的時候老闆一個人登不上,才挪步蹒跚回家。
那天剛好是修改志願的最後一天,奶奶之前幾天病得厲害,那天才堪堪好轉了一點。
老闆要送奶奶回家,奶奶拒絕了,老人家覺得那年輕老闆看着有些浮騷,也得防着,萬一被他知道家裡住哪兒,姑娘可能會有麻煩,老婆子又眼看着就不能在孫兒身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