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了揉靈徽的頭,沉着聲音問:“圓月想讓我殺了誰?”
靈徽仰頭,一張小臉仿佛池中凝着風露的荷花,越是不施粉黛,就越有靈透動人的美。她的一雙眸子蘊着水汽,就這樣看着趙纓,是委屈也是幽怨:“那些害過阿父的人,那些危害江山的人,匈奴劉棼,琅琊王冀,還有……鮮卑奴!”
最後一句是咬牙切齒說出的,她并不避諱自己三年的經曆,也不想去将愛和恨都掩藏起來。
“他……”趙纓斟酌了半晌,還是沒有問出口,因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去提那個男人,也恐懼于将那個人從她的記憶裡喚醒。
這是一種怎樣複雜糾結的感情,比起她的徹底釋懷,他更希望自己能忘卻一切,不再提及。他全然不在意靈徽的過往,她在自己心中,從來都是明月相照的美好。他隻是計較有個人在她心中落下一個可怖的疤痕,而自己束手無策。
“我定會替師父報仇,那些傷害過圓月的,阿兄也一個都不會放過。”趙纓允諾,拍着靈徽的背,好像是在安撫一個哭鬧的孩子。
她果然縮在他懷中,情緒慢慢平靜了下來,不一會兒沉沉地睡了過去。聽着她綿長的呼吸,趙纓緩緩呼了口氣。拭了拭額上的汗,他垂眸久久凝視着懷中女子的睡顔,海棠初綻,梨花落月,她的美貌随着年歲而長,算不得冶豔華麗,但卻足以動人心弦。
那個甜甜地喊着“阿兄”的小女郎,被恩師捧在掌心的明珠,終于長大。可他一介無家世依仗的尋常武夫,一個陳兵于前線随時都會殒命的将領,如何配得上她的依賴。她該風風光光地嫁一個尊貴高潔的夫婿,安安穩穩地渡過後半生,再不受颠沛流離之苦。
趙纓沒有離開,獨自坐在廊下聽了一夜的雨。滿院的芭蕉,被雨水敲打出令人惆怅的調子,他的玄衣被雨水所擾,有些潮濕,有些微冷。漏斷人靜,唯有此時才能讓人頭腦清醒,好好思索思索接下來的路。
天色将明時,趙纓換上了朝服,坐上了早就停在門口的馬車,直直向着宮中駛去。此次回來,原本就是聖上召見,至于是什麼事情,他大約心裡是有數的。
揚州刺史王軒突發心疾死在了任上,尚無人接任。揚州刺史之位,乃本朝第一要位,有護衛京師的權,掌天下半數之兵,都督中外諸軍事,若權柄更大,則有可能錄尚書事,為宰執,正經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這個位置太重,誰都想要将其收入囊中。據他所知,琅琊王家決心“兄終弟及”,以淮南太守王冀繼任此位,謝家乃後族,自然不滿,也有意安排相州刺史謝淵奪位。皇帝受世家掣肘已久,着急将自己召回,不過就是利用自己立場中立,想要在這個位置上和世族博弈一番。
荊州在上遊,本就為重鎮,由他掌荊州之兵朝中已有許多不滿之聲,隻是受制于他在北地的威望,接納了不少流民,又一手組建了荊州軍,不能相争而已。這次摻和到這件事上,并非好事,那些世族打仗不行,玩弄權術的手段一等一的陰狠。當年師父就是受了王軒和王冀等人的暗算,才落得孤立無援的地步,最終身死匈奴人之手。他須得慎之又慎,不要踏入這些人的圈套之中。
入朝時,天色仍昏暗,陰雨連綿,許多精緻的車馬停在宮門口,從上面下來的人們神色從容,哪怕雙足踏入水坑,也依舊保持着端肅的儀容,隻施施然等待奴仆擦拭幹淨,才繼續緩步而行。這便是如今的風氣,家族名望第一位,儀容氣度是第二位,沒有人會關心你究竟品德心性如何,才華能力如何。
北方滿目瘡痍,哀鴻遍野,胡人的鐵蹄踏破半壁江山。可是血腥氣不會越過大江,傳到香風旖旎的江南繁華地。隻要看不到,世界便如想象一般,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