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神出神,在快慢之間、在遠近之間。
論功論過,在曲直之間、在是非之間。
——心生這些反差和對比做什麼?
——不冷。天氣不冷,心也不冷。
策馬急馳的容若,内心平靜如水:
作為明珠的兒子,我的責任是毫不後悔地相助于阿瑪:鬥政敵、得聖心、握大權、成大事。
作為皇帝的臣子,我的角色就不能隻是我自己,我的處事立場也不能百分百按着自己的意思來。可是皇帝真的願意完全信任我、接受我嗎?
*
養心殿内。
大太監顧問行尴尬地看康熙皇帝耍性子,他知道:這萬歲爺呢,不是難伺候,而是得學會摸他的脾氣來伺候。
萬歲爺早早地叫了畫師禹之鼎過來作畫,讓曹寅站着一邊陪伴。
雖然缺了納蘭公子,就跟是綻放的寒梅少了花蕊一樣,讓人殘念一縷雅香,但是萬歲爺還是嘴硬道:“朕身邊沒了納蘭,倒也舒心,犯不着他傷寒、朕上火!”
“萬歲爺,‘急火攻心’可使不得。”顧問行順着玄烨的心思道,“多少國家大事等着您拿主意呢?”
“不錯。”玄烨滿意一笑,“朕現在已經到了親政的年紀,是該凡事自己做主了。”
紅炭生暖,龍涎香繞。
滿室皆靜,在者皆凝神。
照理說畫師畫肖像畫,尤其是皇帝的肖像畫,是要費上一陣子時間的。
不料禹之鼎卻在極短的時間内,落章擱筆,給玄烨回話道:“啟禀皇上,臣已經完成畫作。請皇上過目。”
玄烨就叫了顧問行去把禹之鼎的作品拿過來看。
結果,顧問行一上前,就給皇帝說了這麼一句話:“奴才眼拙,怕是這幅畫萬歲爺您賞不得。”
“朕威風凜凜,如何賞不得自己的肖像畫?”玄烨一指,“拿過來。”
顧問行這才聽命照做,把畫作給皇帝捧了上去。
端詳了畫作好一陣子,玄烨終于皺眉問:“朕叫你畫朕反擊鳌拜那些人的神勇之姿,你畫的是什麼?”
禹之鼎如實道:“回皇上,是不知何時落在燭台上的一隻蜻蜓。”
玄烨愕然:“照你看,朕還不如那隻蜻蜓了?”
禹之鼎露出了無辜的神色,道:“臣沒在朝堂上見過皇上橫掃六合的模樣,畫不出來也在情理之中。”
“你不是擅長畫人物肖像嗎?”玄烨再次坐的筆直,隻有嘴在動,“你就看着朕此刻的模樣來畫。”
顧問行替禹之鼎解圍道:“萬歲爺您也别為難禹畫師了,這蜻蜓呢,可是能夠帶來福氣的東西。”
“好啊,納蘭不在,連禹之鼎你也敢來整蠱朕了?”玄烨故作生氣,“你就不怕朕記仇,現在就派人把你的《蜻蜓圖》送到明珠府上去,叫他題詩?”
曹寅忍不住發出了幾聲笑——
這樣的皇上真是少見,明明惦念着納蘭,卻還是刀子嘴。
玄烨的注意力一轉:“曹寅你笑什麼?”
曹寅趕緊應變道:“臣笑的是朝中奸佞和奸佞的黨羽,如今抱樹逆君,日後必定樹倒俱亡。”
“曹寅,禹之鼎,你倆要相信朕。”玄烨站了起來,“朕說過自己要做明君,就一定會做個明君,英明千秋萬代之君。”
*
“顧總管,有勞你備筆墨,臣要為禹畫師畫給皇上的《蜻蜓圖》題詩。”
一句聲,自信清亮。
一個人,溫文爾雅。
“納蘭公子來了。”
顧問行接過容若披着的鬥篷,交給小太監後,就站回了桌案邊研墨。
玄烨冷眼看着,就差沖納蘭言不由衷地吼出一句:“朕還沒準——”
“納蘭,你見了朕也不行君臣之禮?”
容若一笑,皇上還是那個執拗又傲氣的皇上,“臣納蘭容若請皇上安好。”
“免禮。”玄烨擺出了岸然的模樣,“你去看畫,朕等着你的詩。”
西風未解人間事,愁悴消夢一枕清。
琉璃盞中盛日月,細高台上落蜻蛉。
河漢闌幹飲流霞,霧閣雲窗否燕明。
君臣誰會點水意?掃墨連橋袖未濕。
“你——”玄烨因為納蘭的才華而大驚,指着詩作,“現寫的?”
“是。臣方才在門外聽見皇上跟畫中的蜻蜓生氣,就替蜻蜓不值。”
“納蘭!”玄烨死撐着自己的面子道,“你不寫詩來歌頌朕在朝堂上初次立威的霸氣,反而是在詩中譏諷朕不知臣子的‘點水’之意,是不要腦袋了嗎?”
“唔。臣還寫了‘盛日月’和‘否燕明’,皇上不如一并賞了臣一個‘雙提大明王朝’的反逆之罪吧!”
納蘭不說還好,這話一說出口,玄烨對着他造詣頗高的書法再一細看,還真從“盛/日月”當中看出了“興盛/大明”之意。
不知玄烨是因為後知後覺而懊惱,還是真的被納蘭的激将反應給惹怒了,他指着納蘭火道:
“朕給你兩個選擇:第一,重新寫一首詩來歌頌朕,還是以蜻蜓為主題;第二,朕即刻派人去叫了你阿瑪進宮,就說:‘納蘭容若吃了豹子膽,敢在朕面前寫反詩!’朕倒要看看,明珠會怎麼處置你。”
“臣的詩意和臣的本意,皇上心知肚明,非要治罪,那臣領罪就是。”
“曹寅,禹之鼎,你倆可都聽見了,是納蘭自己不要命,不是朕不給他機會。”
“皇上,禹畫師之作加上臣的字,那幅畫就值千金。隻是加了皇上的怒,價值就減了一半,要是臣在家中挨打挨罵的事情再傳了出去,那幅畫就變得一文不值。皇上你說,天下之人要是知道,你就是讓好畫變成劣畫的始作俑者,會如何評價你?”
“你還嘴硬?”玄烨攤牌道,“朕就是不服氣你才華高,如何?”
“臣才華再高,也沒有自己找死的道理。臣隻是見皇上有所誤會,才多說幾句讓誤會更深的話。”
“納蘭你給朕記着:朕不但要讓天下人認可,也要讓你認可!你給朕活久一點,睜大眼睛好好看着:朕是如何對大清江山繼往開來的。”
曹寅忽然道:“皇上開恩,有一事臣覺得不該瞞着皇上。”
納蘭以為曹寅要說的是“張岱的作品《湖心亭看雪》當中,招之若揭的反清複明的、煽動之意”的事兒,就用眼神暗示道:曹寅,别說。
好在是納蘭多慮了,曹寅真正想對玄烨說的是:
“納蘭用洋文寫了一首詩給皇上,臣怕皇上誤解納蘭的意思,就沒敢拿給皇上看,幸好是已經把那首詩的漢話給背下來了。”
“朕準了你說。”
“是。”
“情非風花與雪月,
此生相逢以沫共。
輕聲細語無旁事,
海誓山盟與君同。”
“這詩朕有什麼好誤會的?”玄烨暢快大笑,“納蘭跟朕之間,本就該有海誓山盟;君臣之間,本就該相濡以沫。”
容若道:“臣謝皇上不殺不罰之恩。”
玄烨爽朗道:“你寫的是君臣之間的手足之情,朕理解的無錯吧?”
容若應道:“皇上英明。”
忽然記起納蘭的病情,玄烨問:“你身子爽快了?”
容若回以一笑,“皇上爽快,臣也爽快。”
“那你就把朕當作神醫聖手,有朕在,就沒有擱在你身上的好不了的病。”
“臣多謝皇上關心。”
顧總管告知道:“納蘭公子你怕是不知道,咱們萬歲爺自打聽說明珠大人請了安宮中的太醫去瞧你之後,可是時常向太醫院過問你是否安好呢。”
“承蒙君恩,臣已無恙。”
容若看向皇帝。
“那就好。”
玄烨松了一口氣。
容若的心中不悲不喜。
也許應該慶幸:阿瑪的目的達到了,自己的确是被皇上放在心上了。
也許應該自問:生死有命,福禍無常。待人以善,是否可得上天眷顧,多續明燈,青火長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