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要開列祖列宗之先例,叫你代拟幾句國運昌盛、天下太平的話,就陷你于不義了?朕怎麼不覺得?”
“天下隻有一君,臣民隻聽一言。皇上要是沒有自信去自己想、自己寫‘歲末把筆’的詞句,大可以直接把這項規矩給廢了,看看怎麼在逢年過節的祭祀時候去面對列祖列宗。”
玄烨皺眉,“納蘭,你敢威脅朕?”
明珠趕緊圓場道:“皇上莫怪,容若隻是一時氣急,才口出了一些不中聽的話。”
玄烨氣納蘭道:“好,今年元旦朕就好好寫‘歲末把筆’,然後特别寫一個‘福’給你,當着群臣的面賜給你,要群臣都知道:康熙皇帝有多看重納蘭性德,即便是不叫他代拟字詞,也要把第一份‘福’字恩賜給他。”
納蘭胸膛起伏,“請皇上醒一醒。賜福字,首接的理應是功高之臣或資曆老臣,而非像納蘭性德這樣的新臣。太皇太後不會教導出像皇上你這般——蠻橫、高傲、不講理、不分輕重的愛新覺羅家子孫。”
“放肆!”玄烨拿起桌面上的“納蘭香”小香鼎就要往地上砸,“你這樣數落朕,眼裡還有沒有——”
“萬歲爺息怒!”顧公公握住了皇帝的手,“納蘭公子親手制作的香料要是被您摔了,那可是您補償他十個頂尖的小香鼎或是十塊沉香木,都補償不回來的了。”
玄烨“哼”了一聲,把“納蘭香”小香鼎放回了原位。
明珠擦了把冷汗,用眼神暗示:
容若,你别再說那些招皇上生氣的大實話了。
納蘭收了聲,玄烨平了氣,明珠夫婦安了心。
小房間就迎來了暫時的一陣子安甯。
*
揣測聖意不如問明聖意,納蘭直坦道:“那皇上,以後還要臣代為拟寫‘歲末把筆’的一詞一句嗎?”
玄烨搖頭,“不要了。”
下一瞬間,他想起了自己進明府後看見的“新鮮東西”。
“但是,朕要你給家裡的藏書樓‘穴硯齋’題寫的那副楹聯。”
納蘭自然是不肯給,“皇上你要了那副楹聯也沒用,上書的内容又不适合宮裡的藏書閣。”
又一次被拒,玄烨強硬道:“朕說要就是要,你要不給,就是對朕不敬。”
在明珠夫婦的拼命暗示下,納蘭不得不服從:“臣現在重新寫給皇上。袖雲,去拿筆墨。”
“不許!朕就要你寫好的。”
“皇上,那副楹聯對臣來說意義不一樣,是臣和阿瑪父子關系諧好的、帶着濃郁親情的見證之物【注1】。你怎麼能說拿就拿?”
“朕就是要奪你所愛。”玄烨指向藏書樓方向,“顧總管,朕命令你現在就去把納蘭性德親筆寫的那副楹聯,給朕取來。”
“奴才不敢。”
“你是要朕親自出馬是吧?朕叫你去你就去!”
顧問行前一腳剛走,後一腳——
容若未添衣物,就這麼帶着一副薄涼的身子骨走出了溫暖的房間。
兒子如何凍得?明珠夫婦臉色都吓白了。
“你幹什麼?”
玄烨沖着納蘭的背影喊一聲。
他很想制止納蘭,但是礙于自己作為皇帝的面子,始終沒有那麼做。
容若匆匆跑到“穴硯齋”的正門下,神色堅毅,不讓顧總管動一下那副楹聯。
“納蘭公子,你不懂咱們萬歲爺的心思嗎?”
“就是因為懂,才反而不想給。”
“納蘭公子你在顧慮什麼?”
“皇上太小氣了。賞賜給我的東西,是為了讓我謝恩的;從我手中奪走的東西,是為了讓我服從君命的。皇上他,隻會自我滿足。”
“這不就結了嗎?公子你可是個明白人呀!”
“顧總管,你替我給皇上回句話,就說:納蘭盼着他——能把剛強和推恩用在執政上,把馴服臣子的野心用在改變大清江山的前景上。”
“奴才記下了,這就去一字不差地向萬歲爺轉達。”
半晌。
覺羅氏把凍得瑟瑟發抖、殘花易凋似的兒子帶回了房間。
她一邊給兒子塞暖手小銅爐、一邊用溫熱的毛巾給兒子輕拭臉頰。
明珠心裡覺得愧疚,畢竟他是沒有想到:
容若把父子情看的很重,重到違抗皇上的命令,把皇上氣走的地步。甚至,連寒症的忌諱都可以不顧。
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玄烨第一次跟納蘭惠兒擦肩而過。
他覺得這個女子美麗伶俐,住在明府是納蘭性德的福氣,倒也不想跟納蘭性德生氣了。
*
皇宮中。
慈甯宮外長廊。
“蘇嬷嬷,皇阿奶叫朕過來,所為何事?”
“奴才也要說皇上一句,皇上這回确實是不像話:朝堂之上之上鬧完還嫌不夠,轉頭又到納蘭家去鬧。”
“朕的本意是關心納蘭,他卻總跟朕唱反調。”
“照奴才看,皇上就是想從納蘭公子身上尋找一種‘稱心如意’的感覺,想讓咱們大清第一才子完全聽命于君。”
“還是蘇嬷嬷理解朕。”
玄烨來到孝莊膝下,“孫兒給皇祖母請安。”
“皇上,你去看過赫舍裡皇後了嗎?”
玄烨答非所問道:“孫兒已經叫人去收拾和修繕養心殿了。”
孝莊明眼道:“皇祖母不管你跟明珠父子合計過什麼,下次不準你再讓納蘭以身涉險,記下了嗎?”
玄烨老實道:“孫兒不照着明珠父子的計策做,就沒法讓索額圖露出馬腳。”
“那下一次呢?”孝莊一針見血地問,“皇上是不是也會面臨:不按照索額圖的計策做,就沒法讓明珠露出馬腳的場景?”
“不是孫兒沒主見,而是納蘭的主意确實可行。”
玄烨在心裡盤點起來,納蘭是這麼說的:
“阿爾吉善當朝彈劾明珠貪污,必定會出示《賬本名冊》,這有往來交易者姓名和贓款數額的《名冊》是僞造的,目的是為了讓阿爾吉善相信确有其事。等到顧公公從阿爾吉善手中拿到了名冊,就讓他在轉身上呈皇上的瞬間,把有字的名冊換成空白名冊,以待後用。”
“養心殿起火以後,皇上不必顧着臣,繼續在朝堂上跟明珠相互配合就好。阿爾吉善私藏的玉佩,臣已經叫明府的門客弄到手,到時候皇帝就可以拿玉佩來定阿爾吉善的罪,具體是:利用玉佩聚光引火燒殿、玉佩是貪贓枉法所得。”
“皇上你在朝堂上一步一步走,該怒的時候怒,該懲的時候懲,臣跟阿瑪都心裡有數。關鍵是讓索額圖父子沒有反駁的餘地,皇上你才好照着自己的意思來處置。”
“哦,對了,臣還要提醒皇上一句:處置索額圖父子,不是立君威也不是為臣出氣,而是正朝綱。朝中要少一些總愛‘在背後放冷箭’和‘使陰招’的重臣才好,不然朝臣們之間勾心鬥角,影響時局、偏頗君辯,不利于大清江山安穩。”
“再怎麼可行,皇祖母也不許納蘭的性命受到威脅。”孝莊帶着心疼,“不錯,皇祖母知道,這事要想演的逼真,大火逼殿之時,納蘭本人就必須在裡面,并且還不能視情況而自己出逃。可是如果沒人去救他呢——”
‘納蘭人品這麼好,怎會沒人去救他?”
“皇上你自己認了就好,納蘭的人品确實是比你好。”
“孫兒,知道了。”玄烨半低頭,“原本孫兒在朝堂上就想下令,叫統衛不顧一切救出納蘭再說的,可是那些朝臣壓根沒把納蘭的死活當回事,而是拿了‘新年賀帖’的事情出來,大罵他:僭越身份,幹涉君意,意圖亂政。”
“好,既然皇上提了,那皇祖母就不得不當着皇上的面過問:‘歲末把筆’之事,到底是納蘭的錯?還是皇上的錯?”
“朕……朕跟納蘭都有錯。”
“皇上,你這叫什麼話?”
“分明是皇祖母原本以為是納蘭的錯,想明白之後就知道該怪孫兒了。”
“那皇帝你去了明府一趟之後,就此事而言,納蘭說了什麼?”
“納蘭說的,句句是對孫兒大不敬的話。”
“納蘭說的好,皇上你回坤甯宮去吧。”
“皇祖母叫孫兒去哪裡?”
“我看你今晚也沒心情跟赫舍裡皇後說話,還不如躺在無聲、懂事、不怨的嫡妻身邊,好好反思納蘭對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到天明。”
“唉!如此——”孝莊一歎,“玄烨你也算是盡了點夫責和君責。”
“孫兒聽皇祖母的話。”
“顧總管。”孝莊向外叫了一句。
“皇上擺駕坤甯宮——”顧問行立刻開喊了一聲。
【注1】
越是簡單,越是難得。
納蘭容若珍惜的父子情:
(1)第11章,明珠帶他去林子裡踩雪。
(2)第16章,明珠帶他外出散步。走出明府去曬太陽和透氣。
(3)第16章,明珠告訴他“穴硯齋”三個字的意思,讓他寫楹聯。